“……你還好嗎……”假若時光倒退十年,那時的兩人該是何等光景?薛沁塵受不了這樣的對視,轉過身在梅樹上掛上燈籠,低聲問道。
“……好……”
“……我……”
“你放心,我不會讓你重回慶雲樓。”終於避開了她的目光,柳子興故作輕鬆,漫不經心地說道。
“何必呢?多了我這個麻煩,反累了自己。”
“我很好,你不用擔心。”
“我也沒什麼,也無風雨也無晴,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日子。”
“習慣了?怎麼,還惦記着慶雲樓,賣唱陪笑的日子很有趣麼?”薛沁塵那平靜的出奇,彷彿洞察一切的表情,不知爲什麼竟然無意中燃起了柳子興的心頭之火,他忍不住出言相譏。
“這些年我攥了一些錢,天下之大,總有我安身的地方。”
“錢!又是錢!哼,薛府的大火不光燒死了你的親爹,害得我的爹孃也跟着陪葬!還沒等樹倒猢猻散,你那中山狼似的寶貝夫君陳仁良立刻將你趕出陳府,連一文錢也沒留給你吧?這樣的你,還有什麼安身處可言?更別提回慶雲樓!門前冷落,幾乎無人問津,等着老鴇將你趕出去不成……”柳子興不假言詞,怎麼痛快就怎麼說,看到薛沁塵眼睛裡的哀傷,哪怕那份黯然只在她的臉上轉瞬即逝,他的心頭卻嚐到了一絲快感。
“子興,你說的是,我明白,壞人自有壞人的下場,這一切都是我應得的。現時的我,無論何等歸宿,根本就不值得讓你費心。所以……”薛沁塵的表情變得凝重。
“所以你應該感激我的出現,我不計前嫌的施捨,將你贖回來在柳府好吃好喝的供着!
“子興……”薛沁塵揪心地望着他,這麼多年了,是不是隻要她還存在,對他的傷害就
會依然繼續嗎?
“此事不容再議,你可是我花三萬兩銀子買回來的,別忘了我是商人,再加上以德報怨的好名聲,我柳子興從不做虧本買賣!”
柳子興提高了嗓門,逼近她,瞪着她的眼睛。然後拂袖轉身離去。是虛張聲勢也好,是口不對心也罷,她欠他的早已不只十年,而是這無法平復的一生。
他想,他永遠也不會告訴她,在那決裂的歲月裡,終究拗不過自己,拗不過日夜煎熬的心,他曾經重回過薛家!
寶馬香車,錦衣輕裘,在一羣豪奴的前呼後擁中,他扮演着春風得意的年輕富商,俯瞰着記憶中熟悉鋪陳的一切,曾認爲寬廣的街道原來狹窄得可笑,曾暗自讚歎的朱閣綺戶只不過尋常人家,那麼,曾經深深愛着的薛沁塵呢?
不過是一個只愛自己的女人,不過是一段嫌貧愛富老掉牙的愛情,難道還需要“但爲君故,沉吟至今”?於是,他告訴自己這一次決不是來見她的,而是衣錦還鄉,風風光光的迎回爲奴僕的母親和父親頤養天年,儘管母親一直對他疏離冷淡,嗜酒如命的父親常常對他拳腳相加。
薛府越來越近了,天色越來越暗,先前的冷靜理智卻在越來越加速的心跳聲中坍塌。快到了!快到了!快到了!他終於忍無可忍的跳下馬,獨自一人快步走向那個地方,如果不是介意現在的身份和心中的糾葛,他真想飛奔而去!
忽然,一陣迎親的喜樂聲沖天響起,一排人嗚鑼敲鼓地迎面走來,穿着大紅喜袍的新郎官眉宇軒昂,英俊不凡地騎着高頭大馬,接着,那亮着琉璃八寶燈的八擡大轎,捧着妝奩的婢女們,擡着成箱成籠嫁妝的夥計們也從薛府逶迤而出,浩浩蕩蕩向前走着,圍觀的衆人忙着評議名門貴公子的派頭,富家小姐的排場,甚至沒有人注意地看他一眼。在這門當戶對,天作之合的姻緣裡,他早已成了路人甲,想想不久前自己還擁有的那暴發戶似的得意與報復的心情簡直可笑得讓人可憐……
從那一刻起,他對自己說他們的愛情真正的結束了。他用天各一方,音訊全無隔開了彼此的一切。只是沒想到,造化弄人,事到如今,他們之間仍然還是沒有結局,沒有輸贏……
不知過了多久,陽光才掙脫了虛迷的夜色,慢悠悠的探出了頭,近乎一夜無眠,又彷彿經歷了一場漫長的夢境,柳子興揉了揉暈暈沉沉的腦袋,坐起了身。
在那前塵與現實交錯的長夜裡,在那近乎令人迷失的枯林間,心中的千迴百轉,想不到卻被如此粗鄙的冷嘲熱諷結束了兩人數年來頭一回的對白。
驀然回首,往事不是遺簪墜履,那些難分難捨的歡愉與痛苦,那些已然造成的累累傷痕,柳子興無可奈何地發現,什麼都沒有消失,什麼都沒有改變,愛恨仍在,而恨,對他而言尤其刻骨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