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厚重的綢布簾,依然可以聽見窗外下雨的聲音,陳仁良看着眼前這個被灰色布巾包裹住半張臉,面容模糊不清,看上去有些詭異的老頭,心裡略略有些不安。
“林叔,你知道是誰僱了你守墓嗎?”陳仁良瞪視着林叔的臉,滿臉的疤痕已經看不出原先的模樣,只是那雙眼睛,或者說閃爍在那雙眼睛裡的神色,不知爲什麼,讓他突然想起了一個人。
“陳少爺是想打聽我的來歷吧……”林叔擡起了頭。
“不,你說說,找我有什麼事!”陳仁良隨即搖了搖頭,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因爲他想起的那個人早在十年前就死了……
“陳少爺,我希望你能儘快地帶她離開那兒。”
“酒來啦!”店小二快步走進了雅座,熟練地在桌子中央放了個酒壺,將兩個瓷杯分別擱在了二人面前,點頭哈腰地說道:
“二位客官,還要點什麼?”
“等一會兒吧,待我們想要時,自會告訴你。”陳仁良在桌上擺了錠銀子。
“好,好好,二位客官請隨意。”立刻將銀子收下的店小二,笑逐顏開地帶上門離開了。
“說吧,你到底什麼意思?你是想趕她走麼?”陳仁良迫不急待地問道。
“我只是想讓少爺您……重新接回自己的妻子而已。”林叔自斟了一杯酒,品了一口熱呼呼的酒水,露出一個看不清的笑容,“好酒!好久沒有喝到這樣的好酒了,還以爲這輩子不可能再嚐到竹葉青的味道了呢。”
陳仁良大吃一驚的看着這個對面的人,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你是……你究竟是何人?怎麼會知道她的身份?”
“我只是個守墓的人,趕車麼,不過爲了多掙幾文錢度日罷了。”林叔又倒了杯酒,舉起來一飲而盡。
“不過,陳少爺,”他望着陳仁良的眼睛,“我在這村子住了幾十年,是看着薛小姐長大的,所以,就算她一身男裝也瞞不過我的眼睛,曾經那麼溫婉標緻的小姐,現在變得這般地憔悴,簡直不敢想象這些年她孤身一人在外面吃了多少苦。每天……每天……看到她孤苦伶仃地過着節衣縮食的日子,我真的是於心不忍!”
林叔沙啞了聲音,從布巾裡露出的小眼睛閃着水樣的光澤,“薛老爺對我有恩,但以我現在的狀況,想幫也幫不了她。求求你,少爺,帶她走吧,我知道您會好好地照顧她,除了您,這世上……她再沒有可以投靠的人了……”
“這個不用你說,我也想這樣做……只是……不知爲什麼,她總是不願意接受我。”陳仁良感到言詞懇切的林叔毫無惡意,心中擱下了對他刨根問底的打算。
“小姐雖然秉性溫柔,卻是個對感情十分較真的人……” 林叔說着說着,悄悄皺了皺眉,右手下意識地捂住胸口,燙熱的酒讓他的五內像火燒一般疼痛。
“你怎麼啦?”
“沒什麼,**病了,不妨事。”林叔睜大了眼睛瞪着他,“畢竟,少爺曾經傷害了她,讓她獨自飄零至今,你捫心自問,看到她現在的樣子,你不後悔嗎……”
林叔的話恰恰觸動了陳仁良的心頭之痛,這個抹殺不了的事實也許正是沁塵拒絕他的原因吧?一想起當年百般乞求爹孃的自己,終究還是扛不住爹孃的威嚴,不得不寫下休書一封,深深傷害了他一生最愛的人,陳仁良不禁握緊了拳頭:“我明白,是我對不起沁塵,這些年,我一直忘不了她,很想有一個可以贖罪的機會。”
“少爺,你我的心情差不多一樣……所以,今天的談話不要……”
“啊呀,你這是怎麼了?小二!”
痛,如同被生生挖去了心一般,林叔緊緊捂住了胸口,魂魄彷彿在霎那間從肉體中抽離,眼前的所有景物都迷離成了霧狀的一片……
“林叔……林叔……”
林叔睜開眼,只見一個面色蒼白穿着藍布衫的男子,正用一雙深邃有神的黑眼睛憂心忡忡地看着他。
“你……”他有些疑慮地望着他,可是,不等穿藍布衫的那人回答,林叔復甦的記憶已經給了他確鑿無疑的答案:面前這個端莊秀氣、雙脣淡紅一身男裝的人,其實是個貨真價實的女子,她……正是……薛小姐。
“林叔,你終於醒了!知道不知道,我快急死了,你都昏睡了三天了!”看着林叔乾枯的嘴脣,薛沁塵心頭一顫,“餓了吧?我去給你煮一點米粥。”
“客……官……”剛一開口,那氣若游絲的聲音讓林叔自己也嚇了一跳,原來自己已經這麼虛弱了,可是心卻平靜得出奇。
薛沁塵停住腳步,回過頭來。
“我……起來……”
“林叔,快躺着,大夫說了,你不能輕易地下牀。”
“這……”
“不要緊,我在外面的小牀上睡就好了,再說,這兒本來就是你的家呀!”
“你……是如何……?”
薛沁塵淡然一笑:“是陳公子僱人將你送回來的,馬和車也送回來了,別擔心。”
“客……官……”
“林叔,你病了,話說多了傷神,好好躺着吧,我給你煮粥去。”說完,薛沁塵掀開屋簾,快步走出了裡屋。
還好!一切都沒有那麼地糟糕,罈子裡有米,水缸中也有水,注視着一顆顆沉入鍋底的米粒,薛沁塵蓋上鍋蓋,點燃了爐火。
她回頭看着寂靜無聲的裡屋。
他究竟是誰?
是薛家那場大火後的倖存者嗎?
難道……是他爲爹爹築了墓?
是誰?是誰?也許是林叔的臉太過模糊,她拼命搜索着記憶中的容顏,卻怎麼也找不到與之相對應的面孔……
痛,那鑽心的痛,就像魔鬼一樣,時不時地跳出來肆意襲擊他那已經不堪一擊的神經,蜷臥在牀上的林叔地緊緊按住了胸口,面目扭曲的他,雙脣已被吞雲吐霧燻黑了的牙齒咬得是鮮血淋漓。
天色將明。窗外,已經醒來的小鳥們嘰嘰喳喳地互相問候,歡快的叫聲劃過長空,生的趣味清風般地沁入他猶似水火裡煎熬着的心中,疼痛似乎在霎那間舒緩了。老人聆聽着沒有動靜的外屋,艱難地解開了臉上的布巾,揩了揩臉上的汗水和早已汗溼的頭髮,然後小心地喘息着,象是癱軟了似地躺在那兒再也無力動彈。
最近,這樣的錐心之痛發作得越發猛烈,間隙也越發地短促,他似乎可以看見死神舉着鐮刀正向他揮舞過來,生命的沙漏已經見底,這些年來心心念念渴求的“那一刻”也即將來臨,不論面對的會是天堂還是地獄,他覺得死亡纔是獲得解脫的機會,而這樣的機會對他來說正是求之不得甘之若飴。
可是,而今,有一個人……讓他始終放心不下,或者說,他最不希望的是她步入他的後塵,因爲得不到塵世的幸福,了無生趣地苦苦地活在世上。
陽光照亮了窗戶,耳邊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精疲力竭的林叔立刻吃力地掙扎着將布巾重新圍在臉上,然後閉上了眼睛。
這些日子,小姐幾乎是衣不解帶,不分晝夜地照顧着他,困極了纔在外屋的破木牀上歇一會兒……爲什麼要對他這麼好?他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啊……林叔的心在大叫,臉孔上老淚縱橫。
唔,又痛了!噓,不必激動,停止歉疚,忘記痛苦,不要再因爲自己的病入膏肓,給她添加麻煩,讓她費心傷神!
這時,外屋響起刻意壓低的說話聲。
“仁良,這麼早就來了。”
“我把萬大夫也請來了。”
“仁良,真是太謝謝你了,若不是有你在,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沁塵,你我……你我相識了那麼久,何必客氣!你睡了沒有?林叔的情況如何?”
“昨兒有大半夜的工夫,沒犯心痛的毛病,不等他睡着了,我怎麼敢睡呢?”
“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
“別擔心,我很好,仁良,快請大夫進來吧!”
“萬大夫,請進來吧!”
“萬大夫,您來了。林叔的精神很差,他疼起來的樣子真是讓人難受極了,請您想想辦法爲他減輕一些痛苦吧。”
“好的。”
不一會兒,就聽見牀邊一陣衣帶之風,林叔閉緊了雙眼,有一隻手開始爲他把脈。
“沁塵。”
“什麼?”
“把林叔接到我那兒去吧。”
“不用,太麻煩你了……”
“這裡太偏僻,天寒地凍的不方便大夫出診,買什麼也不方便,怎麼利於病人的恢復?再說,時間長了,你一個人裡裡外外哪裡顧得過來?放心,一旦林叔身體康復了,你隨時回來都行,我絕不攔着你。”
“可是……”
“沁塵,沒什麼可是啦,那兒空着沒人住,無人打擾,放心吧……”
林叔聽着聽着,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老天爺,請讓我多活一會兒吧,就算她再不可能感到幸福,但我要知道她重新得到了安寧,即使我永遠不能得到她的寬恕,也沒有關係……
萬大夫皺着眉放下這個虛弱的氣若游絲的老人的手腕,他應該清楚自己的病已經藥石罔顧,是什麼讓他露出如此幸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