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黑暗中跑着,眼前沒有任何物體,沒有聲音,沒有方向,只有沒完沒了,不斷延伸的黑暗,他竭力向前跑着,跑着,卻始終無法擺脫那片無邊無涯的漆黑。他的心焦灼着,絕望着,直到那夢的黑手終於放開了他。
“啊……”柳子興猛地醒來的時候,不光滿臉是汗,胸口也像壓着石塊般地透不過氣來。
掀開厚重的被褥,拭去了額上的汗珠,耳聽着窗外呼呼的風聲,一時間竟不知身在何處的他睜大了雙眼,依稀辨別着自己所在的狹小密閉的空間,噢,原來——是他的興隆綢緞莊,到底昨晚是爲了獨處還是爲了清點貨物才留在了這兒,眼下的他已經無法理清自己的思路。
屋子靜得嚇人,他又想起了剛纔的夢,頓時睡意全消,不能睡了,不能再回到黑暗的迷途中去!
他起身披衣,點燃了蠟燭,幾縷溫暖的光暈迅速地在房間散開,牆壁上映出他歪長孤單的身影,那些遠離燈光的大小不一的貨堆也爲這個房間染上了濃重的陰影,尤其在做過那樣絕望的夢之後,此刻的它們彷彿成了蟄伏在暗處的野獸,稍不留神,就會從昏暗裡齜牙咧嘴的飛撲出來,撕裂他的喉嚨。
柳子興有些後悔不該把柳寶和趕回去睡了,有他在這兒,東一榔頭西一棒地聊聊,夜就不會這麼地漫長……忽然,柳子興看到了七倒八歪擱在桌邊的酒瓶,對了,差點忘了,不是全靠這個,每晚才能入睡嗎?
“咕嚕咕嚕……”幾口冰涼的酒液嚥下,心口卻反而灼熱了起來,剛纔的恐懼也退到了一邊,他忽然想起了去世多年嗜酒如命的父親,那個平時性情溫和的人一旦喝醉,脾氣就會異常地暴躁,拳打腳踢似乎成了他向衆人展示他是他兒子的唯一的方法。想起從前受過的一切,柳子興對着酒瓶苦澀地一笑,兒時的他最痛恨的就是酒,最不屑理睬的就是酒鬼,沒想到,如今自己卻和父親一樣,是個需要依賴酒的麻醉,才能活下去的人!
杜冷啊杜冷,粗枝大葉如你,怎會想起去尋找薛沁塵的下落?這份心思應是浣月的授意吧,浣月啊浣月,你我也算相知一場,爲了成全青姬和嶽振宇,你也讓我放下她,然後再用薛沁塵來自我安慰嗎?我是誰?她們又是誰?誰是誰的主宰,誰又是誰的依賴!
就算知道了薛沁塵在望月村,守着薛家的空墳,又能如何?她寧願沉浸在再也回不去的過去裡,也不願補償一丁點兒對我的虧欠,甚至於連一個自圓其說的解釋也不屑對我提起,她的眼中沒我!心裡還會有我嗎?更何況那兒住着她曾經的夫婿,她心愛的富家公子,不論陳仁良如何對她,其實她一直念念不忘的還是他,在她的眼中,我是永遠地低人一等,不可與他同日而語吧……
“咕嚕咕嚕……”冰冷的酒液繼續灌進了柳子興的喉嚨,五內在瞬間像火一樣燃燒起來,心口卻像被冰柱堵住似的發悶,一聲嗆咳,鮮血從他的嘴裡涌出,說不上是清醒還是迷糊,往事倏然回到了他的心頭……
冬天來了,雪也來了,在凍結一切生命的時節,依依可人的梅樹卻是一枝獨秀,沁園裡的梅花彷彿約好了似的在一夜之間綻放,潔冽的空氣散發着醉人的幽香,那是梅的味道,冰天雪地裡俏麗絢爛的花朵,那是梅的飛揚,柳子興喜歡它們,如同喜歡心中的沁兒。
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一輪圓月,溫柔的映照着雪地,柳子興皺緊了眉頭,抱着胸口在雪地裡徘徊,風很冷,吹得臉上的皮膚都有點疼,但他的心口卻是熱乎乎的,因爲那裡藏着沁兒送給他的鴛鴦戲水的荷包,蝴蝶雙飛的香囊和彩雲追月的絹帕。他也許並不清楚這些細密精緻的繡件滿含了她對未來的夢想,但他知道這是沁兒用心做出的活兒,看到這些花樣,如同看到了沁兒真摯的心意。
一個管家的兒子,赤手空拳的我能給沁兒帶來什麼?就算一起逃走,我能養活她嗎?我又怎能違拗孃親的意思,讓娘傷心!可是,娘啊!我不能看到她坐在喜轎裡到別人的家裡去,不能想象讓另一個男人爲她掀起蓋頭,更不能忍受她從此只爲那個男人笑爲那個男人憂爲那個男人而活!
沁兒是他的摯愛,是他的心啊,爲什麼不能是他的新娘!柳子興注視着不遠處,那亮着燈的窗口,眼裡閃着堅定的光,向前走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