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下人已收拾好了崔老夫人摔碎的茶盅,並重新給她斟了茶水。
直到這個時候,崔老夫人還口乾得厲害,她打量着面目驕豔,實在不像良家婦人的楊氏,失落地想道:難道老身的那些觀念,真的不適用於這個世道了嗎?
在崔老夫人眼中的好女子,是門當戶對養出來的穩重識大體的貴女,雖然事實上,如博陵崔氏一樣古老的士族,因這世道等種種現實原因,已沒有幾個貴女真能達到她的要求了。
而現在這個楊氏,不管是外表還是出身,原本是極讓人不屑的,可奈何她有能力有實力啊,她硬生生的在這個男子稱雄的世道打下了一片地盤,她竟是讓自己這個見多識廣的老人也感覺到了慚愧。
崔老夫人接過茶盅,低頭慢慢抿了一口後,終於穩下心來。她笑着問道:“夫人如此了得,不知夫人以前的夫婿是?”
本來,這樣的私事,以崔老夫人的性情是不想這樣直接問出的,可她想到崔子軒的態度,這話便怎麼也忍不住了。
姜宓垂着眸,她慢慢抿了一口茶水,慢條斯理地回道:“他還好,還活在世上。”
姜宓這話一出,崔老夫人不由奇了,她驚咦道:“可是世間傳說中,不是都說夫人?”是寡婦嗎?
姜宓繼續慢條斯理地回道:“我不是寡婦,我的夫婿還活着。”說到這裡,姜宓慢慢放下茶盅,她掏出手帕拭了拭脣,說道:“他還活得好好的。”
崔老夫人好奇地問道:“聽夫人的言外之意,似乎對你那個夫婿還不曾忘懷?”
忘懷?姜宓怔怔地想道:他是她的第一個男人,他和她之間曾經有過那麼甜蜜的期待,她雖是有過種種設想,可打從跟了他後,她便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要愛上另外一個男人。
姜宓慢慢收起情緒,她掏出手帕拭了拭脣,長長的睫毛撲閃了一下後,姜宓輕嘆着說道:“確實還記着。”
姜宓簡簡單單一句“確實還記着”,一旁的崔子映馬上雙眼大亮,她期待地看着姜宓,暗暗想道:嫂嫂一定是不在說楊氏的那個前夫,她肯定是在說大哥!一時之間,崔子映直是恨不得馬上飛到大哥那裡,把姜宓的這番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他!
就在這時,外面一陣鼓躁聲傳來,伴隨着那鼓躁聲的,還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轉眼間,一個崔氏護衛出現在房門外,急聲說道:“老夫人,李將軍打進來了!他說咱們家裡的人欺負了他妹子,特意來討個公道!”
李將軍?李長厚?這李長厚打仗極爲神勇,又與柴氏皇族是老鄉,極得當今陛下的看重。此人純粹的行武出身,不識得幾個人,做事爲人全憑一股強橫之氣。被這樣的人打上門,崔氏這一家子還真應付不了!
只是一轉眼,姜宓也罷,崔子映也罷,馬上想到,這李將軍打上門來,只怕還是爲了上次那酒樓之事。看來,當時姜宓強行讓她們寫下的字條,在有些人身上並不能起到相應的作用。
就在崔老夫人臉色一沉,同時脣瓣也有點發白時,外面一陣鼓躁聲傳來,轉眼,一個粗豪的,宛如鐘鼓一樣特別洪亮的中年男子的聲音暴喝道:“什麼?那姓楊的寡婦也在這裡?好好好!老子正要找那個臭娘皮呢!敢在老子的妹子面前耍手段,看今兒個格老子不撕了這兩娘們的嘴臉!”
喝叫到這裡,那男子厲聲命令道:“還楞着幹什麼?都跟老子衝進去!”
他的聲音一落,數百個聲音同時應道:“是!將軍!”聲音一落,一陣蹬蹬蹬急促而殺氣騰騰的腳步聲朝這個方向直衝而來!
這個時候,崔老夫人已不止是脣瓣發白了,她扶着几旁的手都在微微顫抖。一側的崔子映慌亂地站起,她整個人都在哆嗦。她轉向兀自坐在那裡的姜宓,白着臉問道:“嫂……夫人,現在怎麼辦?”她實在畏懼得很,明媚的大眼中都是淚水,像是站都站不穩一樣。
姜宓這時才慢慢站起,於外面紛雜而起的腳步聲中,只見她把茶盅一放,朝着守在門口的兩個很不起眼的護衛命令道:“叫人!”
幾乎是她的聲音一落,一個護衛便把手放在嘴裡尖聲嘯叫起來。而隨着他的嘯聲四起,只聽得蹬蹬蹬蹬腳步聲不絕,轉眼間,崔子映和崔老夫人便驚愕地看到,一個個做護衛打扮的漢子從隔壁翻牆而入,轉眼間便站了一院落。
對上崔老夫人驚異的目光,姜宓回頭很是誠摯地解釋道:“得知今日崔郎突然得急令,會帶走府中大半護衛,妾身念着鄰里安全,便把那些原本放在外面的護衛都叫過來了。”
她這句話不長,卻信息量巨大,崔老夫人驚駭地看着她,不敢置信地想道:軒兒這陣子做的事都甚是隱密,怎麼這個楊氏連他帶了多少人馬出府都知道?
這還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怎麼楊氏那裡剛剛安排好,她這邊便這麼湊巧的有人上門來挑釁?
這時的崔老夫人,陡然記起楊氏挑釁玉妃時的那番話,這個婦人,難道說,還真有那麼大的神通?這汴梁城裡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她都心中有數?這,這也太可怖了!
幾乎是姜宓的兩百護衛剛剛在院落裡站好,那一邊,李將軍便砰砰砰砰的率着人又打又砸而來,就在他一腳踢爛崔老夫人的院門,率着人橫衝直撞而來時,一眼看到這幕情景,不由僵了片刻。
轉眼,李將軍回過神來,他瞪了一會院落中的三個主子,粗着嗓子吼道:“誰是崔子映?把她叫出來!”
崔子映光是看着李將軍那滿臉的絡腮鬍子,和那雙銅鈴大眼裡的黃光,便嚇得直哆嗦,現在聽到對方點名道姓地衝自己而來,她頓時嚇得臉色都雪白雪白了。
就在這時,崔子映的小手一暖,卻是姜宓輕輕地握了握。
然後,姜宓轉身,她姿態優雅的朝着李將軍走去,而她一動,那落在院落裡的二百護衛也同時動了,一時之間,只有“蹬蹬蹬蹬”的腳步聲傳來,這二百人不言不語只是走動的氣勢,一下子把李將軍的囂張氣焰打消了一半!
瞪着姜宓,李將軍黑着臉暴然喝道:“兀那婦人,你是何人?”
這人聲音實在粗雄,吼聲震得人耳中嗡嗡作響,一時之間,崔老夫人和崔子映再次後退了一步。
姜宓站在那裡,直到李將軍的吼聲止息了好一會,她才淡淡回道:“我姓楊,剛纔將軍不是指名道姓要與小婦人算帳的嗎?”
姜宓這話一出,李將軍那雙黃濁眼瞬時大張,就在他一臉兇戾的瞪來中,姜宓的目光已經越過他看向他帶來的那些兵卒。
朝着那些殺氣騰騰的漢子看了一眼,姜宓繼續慢條斯理地開了口,“聽說李將軍麾下有親衛五百,個個都是百戰之士?”
她這話一出,李將軍便甕聲甕氣地喝道:“算你這個婦人還有點見識!”
姜宓只是略頓了頓,便繼續說道:“妾身呢,自從知道李將軍行事從來不講是非,只論拳頭後……”她剛說到這裡,李將軍那雙銅鈴眼便暴然睜大,怒形於色地瞪向姜宓。
這李將軍是沙場悍將,整個人有種小兒止蹄的兇橫,他曾經創造過暴喝一聲便令得敵將跌落馬背心膽俱裂的戰績,可以說,這個人一旦兇起來是極可怕的,姜宓如果沒有這一二年的歷煉,定然也會和崔子映一樣,光是聽到這人的聲音便戰戰兢兢!
現在的姜宓,自然是氣定神閒的,因此她在李將軍的暴怒中,繼續慢條斯理地說道:“妾身只是個膽子小的婦道人家,準備不足的話,是萬萬不敢與將軍對面的。今日知道將軍要來,特意叫來了一千護衛。”
她那“一千護衛”四字一出,站在姜宓身後的一個護衛便再次嘯叫出聲。於是,只聽得衣袂飄飛的聲音不斷傳來,轉眼間,只見一個接一個的護衛像下餃子一樣,從姜府翻入了崔府。
因爲崔老夫人的院落只有這麼大,萬萬裝不下這麼多人手,那後來的護衛,便一個個站在了院落的圍牆上和樹巔上,他們手按劍鞘,竟是把個不大的院落遮了個滿滿當當!
說實在的,沒有人會想到這一幕!
一時之間,崔子映也不抖了,她站直身子一臉孺慕喜悅地看向姜宓,直到她發現自家祖母正雙眼怔怔地看向姜宓時,她才連忙走到崔老夫人身邊,牽着她的手高興的低語道:“祖母,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楊姐姐啊!”
崔老夫人自是不答,只是她看向姜宓的眼神,已摻雜了太多的複雜。
李將軍同樣也沒有想到會遇到這一幕!
說實在的,做爲一個沙場上的常勝將軍,李將軍的內心遠不像他的外表那樣粗野,他其實心細如髮。如他今天趁着崔子軒不在的時候前來發難就可見一斑!
只是他沒有想到,那個被他忽略了的楊氏會如此不一般!
姜宓見到自己這一邊的氣勢完全壓制住李將軍後,她咧着雪白的牙齒極溫文的笑了笑。
就在這個笑容令得李將軍下意識的後退一步時,外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轉眼,一個太監尖哨的聲音叫道:“陛下有令,傳李長厚,幽州楊氏,崔子映急速入宮晉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