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喜

且說心兒先在大老爺沈青正的書房見他急急地被人叫去, 不多時便聽說大老爺被宣召入宮, 又見二爺沈仲彥雙眉緊鎖,不多時便去了福祿居, 直到傍晚還沒回來,心兒不禁也有些擔心起來, 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

直到掌燈時分, 心兒從外園瞧了秋露, 剛進玉藕軒, 便見沈仲彥也朝這裡走來。心兒忙迎了上去, 走到他面前福了身,便問道:“二爺可是才從夫人那裡回來?如何去了這大半日?”

沈仲彥見心兒迎了上來,心中本就歡喜,又聞得她這麼說,話語間滿是擔心, 瞧見她微蹙着眉,一雙杏眼直直望着自己。他不由得心中一動, 眼角漾起笑容,對着她柔聲說道:“哦?心兒可是擔心我了?”

心兒見他面帶笑容, 便略放心下來, 也莞爾一笑,說道:“二爺一去好幾個時辰, 遣了嬤嬤們去打聽,也打聽不出什麼來,奴婢們自然都有些擔心, 黃鸝、黃鶯兩位姐姐也急壞了呢,想必正在屋內等着二爺呢。”

沈仲彥並不急着朝屋內走,仍望着面前的心兒,聽到她話語內少了往日淡淡的疏離,倒是多了幾分真情來,心中忽然也歡喜起來,說道:“心兒性子一向沉穩,今日倒也着急起來了,如今這模樣倒是比平素的模樣更俏麗了幾分。”

心兒聞言一怔,也不與他說笑,只輕聲問道:“大老爺可還好?可是出了什麼事?”

沈仲彥見她並沒惱了自己,心中愈發歡喜,便也笑了笑,說:“都好,心兒放心便是了。”

心兒鬆了口氣,忙說:“那就好。外面冷,二爺快進屋裡去吧。”

沈仲彥點了點頭,二人便一前一後進了屋內。

黃鸝、黃鶯二人心中正在擔心,忽見二爺沈仲彥眉眼帶笑的進來了,便都鬆了口氣。

黃鸝忙上前說道:“我的小爺啊,你可算是回來了,一去就是大半日,好歹遣人送個信回來,奴婢們都擔心死了。”

沈仲彥見衆人果然都急壞了,忙說道:“今日事多,後又隨着父親去了書房,一時倒忘了告訴你們一聲,倒害得你們擔心。”

黃鶯上前把他身上的青緞斗篷解下來,柔聲問道:“二爺進屋時面帶喜色,怕是有什麼好事?”

沈仲彥倒斂了笑,低頭想了想,才說:“也算得是好事,也不算得是好事,與之前聽說之事比起來,倒算得上是好事了,可與先前料想的事比起來,也算不得是好事。”

他這一番話,說得衆人云裡霧裡,更加不明白了。黃鸝笑着說道:“什麼之前聽說的、先前料想的,說了這麼多,奴婢也不明白究竟是不是好事。”

沈仲彥坐了下來,接過黃鶯遞上的茶,輕輕抿了一口,才緩緩說道:“今日父親被傳詔入宮,原來竟是聖上將大姐指給了安親王。”

黃鸝不禁倒吸了口氣,說:“安親王?可是二爺上次曾提到過的比大爺還要俊上幾分的安郡王?”

沈仲彥不由得笑出了聲,說:“虧你倒還記得,正是上次我說過的安郡王。”

黃鶯望了望衆人,笑着說道:“那這可算得上是好事了,大小姐嫁過去了便是親王妃,身份貴重,想必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

沈仲彥點點頭,說:“不說旁的,若單看人品、學問和家世,安親王是最好不過的了。”遲疑了片刻,他又接着說道:“可嶽三哥和大姐的婚事雖沒有言明,可卻是兩家早已認定的。這樣一來,我們沈家豈不是辜負了岳家?”

衆人聞聲輕嘆了一番,便見沈仲彥搖了搖頭,說道:“人算不如天算,事發突然,父親也無法,只得聽從聖上的安排,日後等嶽三哥回來了,他自然也會知道其中原委了。”

心兒聞言,心中也不由得替他惋惜起來,大小姐與他青梅竹馬,本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如今他北上沙場生死未卜,而大小姐卻要奉旨嫁去王府,不知他知道此事後,會不會後悔當初的決定。

黃鸝、黃鶯二人沒瞧到心兒只垂手站着出神,便又嘆惋了一番,方伺候沈仲彥換了衣服洗漱了。

以往伺候沈仲彥換衣梳洗這樣的事心兒本就不做,如今知道他是自己的哥哥,便更加有些避諱起來,見他起身進內室去換洗,心兒便輕輕退了出來。

關上門,心兒擡頭一看,一輪滿月剛升到樹梢頭,柔和地月光灑在院中。心兒想到自己小時,每到滿月的時候都會望着月亮,心中盼着爹爹能在月亮上也望到自己。後來孃親也去世了,她便更喜歡望着月亮,盼望爹爹和孃親都能瞧到自己。

如今知道爹爹竟在人世,雖不能相認,卻就在身邊,又想到他素日瞧到自己時暖暖的目光,她忽覺得這清冷的月光也變得溫暖起來,她仰頭對着月亮輕聲說道:“孃親,心兒知道爹爹是誰了,心兒雖不知孃親爲何不肯告訴心兒,也不知爹爹爲何不願認心兒,可心兒知道爹爹是惦記着心兒的。孃親,總有一日,心兒會親口叫他一聲‘爹爹’的。”

她對着月亮微微笑着,月亮彷彿聽到了她剛纔說的話,從樹梢探出頭來,灑下的月光更加明亮更加柔和。

一時沈府上下都知道大小姐沈玉柔要嫁入親王府做王妃了,還是聖上親自賜婚,可見對沈家的看重。沈府上上下下都是一片喜氣洋洋,連大老爺沈青正也不似前幾日那般冷着臉,眉頭也稍微舒展開來些。唯有沈玉柔一人仍黯然傷神,整日躲在落櫻塢內,不願多見人。

沒幾日,便見宮中有使者奉了親王妃制書、攜帶各色禮品物件來到沈府,大老爺沈青正、夫人陸氏、二老爺沈青直、二夫人楊氏、大爺沈伯彥、大奶奶柳氏均按品大妝,早已在中門恭候正副使者。使者隨衆人到了正堂,將郡王妃制書置於案上,禮官便先進入正堂,大老爺沈青正跪於案前,行了禮。正副使者接着便行了納彩問名禮。

儀式完畢後,沈府便備酒設宴款待衆位使者,忙碌了一天,這納彩問名方算是結束了。

進了四月的一日,沈仲彥從家塾回來,便隨着大爺沈伯彥二人出了府。心兒閒來無事,便去外園看了秋露,二人說了些話,心兒方纔過了二門回到內園來。她沿着荷花池一路走來,剛走了沒多遠,便看到池中亭上的石墩上正坐着一人,一動不動地望着池水出神。

心兒走近了纔看到是大小姐沈玉柔孤身一人坐在亭內。心兒心中隱隱有些吃驚,遲疑了一下,還是上前走到亭中,給沈玉柔福了個身,輕聲叫了聲:“大小姐。”

沈玉柔聽到有人叫她,纔回過神來,轉頭看到是心兒,便微微露了笑臉,說:“心兒來了。”

心兒見她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憂愁,又隻身一人在這亭內,不免有些擔心起來,問:“大小姐怎會獨自在此?落棋、落墨兩位姐姐怎麼不在身邊?”

沈玉柔輕聲說:“是我讓她們回去了,我想獨自一人瞧瞧這園子裡的景色。”

心兒心中不解,便不再多言語,只靜靜的聽着。

沈玉柔轉頭仍望着眼前的池水,輕聲說:“從小到大,每到哪裡都有丫鬟、嬤嬤們跟着,都未曾有機會自己在這園子裡走走。如今你也知道,不出今年,我便要離了這裡,若不趁着眼下這些日子獨自在這園中走走,日後恐怕便再不能了。”

她這番話說出,心兒也覺得有些傷感起來,想勸她什麼,可卻不知該說什麼,便只安靜地站在她身後,聽她說下去。

“自小衆人便說我命格貴重,日後必得貴婿。我一向都不以爲然,誰知造化弄人,如今竟真要嫁與王孫貴族。眼見母親她們都眉開眼笑,我卻怎麼也歡喜不起來。”說着,她的聲音竟有些哽咽了,心兒忙望向她,便見兩行清淚沿着她的面頰緩緩流了下來。

她輕輕拭了淚,擡眼望了望心兒,繼續說道:“我並沒有親姐妹,雖有玉容,可年齡畢竟差了些,倒也說不上幾句話。不知怎的,見了你反倒覺得更親近些,若是有一個同你一樣的妹妹,我便也有個說體己話的人。”

心兒聞她這麼說,又知她便是自己的同父異母姐姐,心中也酸楚起來,只覺眼角忽有些溼潤起來。她忙拭了淚,說:“奴婢也沒有親姐姐,若是大小姐不嫌棄,奴婢願意日日同大小姐說話。”

沈玉柔擡眼見到她也紅了眼眶,便伸手拉她在身旁的石墩上坐下,一時二人都紅了眼眶,只靜靜坐着望着池水,想着心事。

半晌,沈玉柔才緩緩說道:“大哥去年才同我說你不同於旁的丫鬟,我惱他沒有早些告訴我,否則我們也可以多親近些時日。如今雖是知道了,可我卻又要出閣了,日後能說話的機會便更少了。”

心兒在一旁早已淚眼婆娑,只緊緊握着她的手。

沈玉柔瞧她也垂下淚來,便輕輕拿帕子拭了她腮邊的淚,說道:“你在我們沈家做丫鬟,着實是委屈了,雖有父親的照拂,可仍免不得要低聲下氣。”

心兒聽他說的大老爺,心中更加感傷起來,半晌才拭了淚,輕聲說道:“奴婢能有大老爺照料進了沈府,能見到大爺、二爺和大小姐,心存感激,並無委屈可言。”

沈玉柔聽她這麼說,心中不免有些感慨,只緊緊握了她的手,二人便這麼緊緊靠着坐在一起,靜靜地望着池面上的禽鳥戲水。

不知何時,從遠處游來了兩隻鴛鴦,體型略大些的那隻紅喙綠冠,羽色豔麗,另一隻體型略小,黑喙暗冠,通體灰褐,這對鴛鴦一面梳理着毛羽,一面依傍着朝亭子游了過來。

沈玉柔不由得看的出神,半晌,才幽幽說道:“若人真有來世,那來世化作這鴛鴦,相依相伴,倒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