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

正值盛夏,天氣炎熱,沈伯彥見心兒額頭微微有些細汗,臉色也有些潮紅,便帶心兒走到一棵枝繁葉茂的梨樹下,樹下有一張石桌和幾個石凳。

沈伯彥坐下細細打量了心兒一番,一晃幾個月沒有見到心兒,她似乎長高了些,穿着一件半新的藕合色窄袖小襖,下身穿着翠綠色的長裙,膚色似乎比之前稍白皙了些,越發顯得五官秀麗沉靜。他便說道:“你穿這個顏色倒是很好看。”

心兒側過頭,正好對上了他關切的目光,她心中頓時升起一絲暖意,雖不知他緣何對自己分外關注,但每次見到他都感覺到一種真切的關心,這關心的目光讓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母親,不管什麼時候看到母親,她眼中就是這樣深深的關切。她又想到了外祖母,想到了舅父、舅母,還有表哥、表姐,心兒在他們的眼中也曾看到過這樣的關心。她忽有些想家了,想她的親人,也想她曾生活過的地方,想屋子裡淡淡的草藥香。她想鑽進外祖母暖暖的懷裡,想和表哥表姐在陽光下肆意說笑打鬧。一時間,她有些傷神。

他見她眼中似乎多了抹淡淡的愁思來,不知自己是否說錯了什麼,忙讓她坐下。見她不肯坐,他輕嘆了口氣,說道:“現在沒有旁人在,而且你在大爺書房中定然也是一直站着的,坐下來也好歇歇腳。”見心兒只是低頭不說話,他便也不堅持了,轉而說道:“聽說你成了二弟的筆墨丫鬟,我高興了好久,如今一切可好?”

心兒輕輕點點頭,說道:“有勞大少爺惦記,雜事比之前少了很多,一切皆好。”

他輕輕點了點頭,說:“如今聽你親口說一切安好,我便放心了。只是二弟他還是玩心甚重,你少不得費些心。”

瞧到她點了點頭,他接着說:“上次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私下我也問過二弟了,那隻紫毫筆其實是他自己丟在池塘裡頭去了,不想母親卻真的查了起來,更有些丫鬟嬤嬤居心叵測、興風作浪,一時牽連了你。”

心兒輕輕搖了搖頭,說道:“是奴婢有錯在先,難免被人抓到把柄,奴婢已經託周順哥哥把筆墨送出去了,錢伯父也不會再給奴婢送書進來了。”

每次聽到心兒自稱奴婢的時候,沈伯彥心中便像有針尖刺入,隱隱的刺痛傳遍了全身,他不由說道:“我心中並未將你當作丫鬟,你也可以不必自稱奴婢。”

心兒擡眼望向他,他比上次見面時清瘦了些,面色平靜沉穩,並不像在說笑。她搖了搖頭,答到:“奴婢是沈府的丫鬟,自然是奴婢,不能壞了規矩。”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望着前方說道:“也罷,隨你吧,只是你要明白,我從未把你當丫鬟看待。”見她不說話,他又說道:“周順送東西出去之前,我都看過了。那經書可是你抄的?”說罷,他擡起頭看向她的眼睛。

她迎着他詢問的目光,輕輕點了點頭,不知爲什麼,自己雖然對其他人都有所防備,唯獨爲這位溫和的大少爺,她願意據實相告,並不想騙他。

一抹淡淡的笑容悄悄染在他的嘴角,他說道:“字如其人,娟秀端莊,剛柔相濟。”片刻,他又加了一句:“難怪連錢掌櫃都不惜讓你受罰而要你的抄本。”

心兒聽出他話中的諷刺,忙說道:“並不是錢伯父要奴婢的抄本,而是奴婢願意給錢伯父抄經書。”她避開沈伯彥有些困惑的眼睛,轉身輕輕靠在梨樹上,看着頭頂上的樹葉在陽光下閃動着亮光,緩緩說道:“錢伯父是奴婢一家的恩人,奴婢雖然筆法笨拙,可錢伯父卻喜歡,所以奴婢願意爲伯父抄書,以報當年之恩。錢伯父也不忍奴婢受罰,是奴婢堅持要伯父送進府來的。”

“倒是我錯怪錢掌櫃了。”沈伯彥看着心兒,輕聲說到。

心兒低頭看到他臉上神情誠懇,便說道:“大少爺並不知情,無需自責。”

她還是擔心沈伯彥尷尬,便轉移了話題問到:“奴婢有一事想問大少爺。”

沈伯彥不妨她這麼問,忙說道:“你說,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心兒便問:“奴婢只是好奇,大爺爲何那日會來,而且偏偏是在奴婢要被送出園子的時候?”

他低頭沉吟了一番,才說道:“是馮嬤嬤託小丫鬟遞信給我,說筆墨的事情被發現了,恐怕你要受責罰,當時我正受了風寒,並沒有去先生那裡讀書,所以才接了消息。我想若是母親執意要懲罰你,我去說也是無益的,便遣人告知了大爺,請大爺定奪。”

“可大爺爲何要管奴婢的事情?”心兒蹙着眉頭困惑地問。

沈伯彥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日後你自然會明白爲何大爺和我都會護得你周全,只是,現在還不能說。”

心兒聽他這麼說,便垂下頭,不再說話。自己離開家來到都城,聽的最多的就是“不能說”這幾個字。母親臨終前執意要自己來都城,可當心兒問她時,聽到的就是“不能說”這幾個字。到了都城,見到錢伯父,他囑託最多的也是關於自己的一切事情,都“不能說”。寄住在周大爺周大娘家,他們也一再囑託自己,什麼都“不能說”。她心中有太多的困惑,可卻不知何時纔能有答案。她輕輕搖了搖頭,也罷,不去想了,既然現在不能說,那便等着,總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一時二人都沒有話,倒顯得蟬鳴聲更加響亮了。半響,心兒才緩緩開口,說道:“聽說大少爺要參加今年的鄉試,想必大少爺定會高中。”

他笑了笑,答道:“我自幼便入家塾讀書,雖不能說文采超羣,但也熟讀詩書,對鄉試倒還是有幾分把握。”

心兒見他成竹在胸,心中竟也開心起來,說道:“那奴婢便祝大少爺金榜題名。”

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說道:“借你吉言。”

心兒輕輕福了個身,說道:“那奴婢不打擾大少爺了,先告退了。”見他點了點頭,便轉身出了梨香園。

轉眼進了八月,大少爺沈伯彥初八便下場考試,九日後纔出場回來,到了出榜日,大奶奶陸氏一早便遣人出去打探,沒多久就有家人到內園門口報喜,沈伯彥中了鄉試第六名亞魁。一時沈府喜氣洋洋,張燈結綵,在園內擺了戲臺宴請賓客,門庭若市。

二少爺沈仲彥也得了幾日閒不用去家塾,便和各府的公子哥們吟詩作對,日子很是愜意。

九月,府中的熱鬧終於沉寂了下來。一日,心兒正在二少爺房內聽他講今日家塾的趣事,大少爺院內的小丫鬟來請沈仲彥到外園的雪海廳去,原來今日有客人來。

沈仲彥忽想到今日是昭勇將軍府的三爺嶽明屹來,便忙叫黃鶯、黃鸝幫着換好了見客的衣裳,正要出門,瞧到站在一旁的心兒,眼睛一亮,說道:“心兒,你同我一道去罷,若是他們要吟詩作對,你還可以在旁邊幫我。”

心兒一笑,說道:“二少爺又胡鬧了,奴婢一個丫鬟,怎麼能到外園去伺候?外面自然有小廝接應。”

他心意已定,說:“這有何難?你換身小廝的行頭不就得了。”

心兒頭一次聽說,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旁邊的黃鶯、黃鸝已經笑起來了,黃鶯說道:“二少爺年紀長了,可這小時候做的事情如今又要做了。”

沈仲彥也笑起來,對她們作了個揖,說道:“好姐姐,你們幫幫我吧,讓我帶心兒去吧,若是大哥問起功課來,也好有人替我解圍。”說罷可憐兮兮的望着二人。

衆人說不過他,黃鶯便轉身從櫃子底下翻出一套小廝的行頭,把心兒拉到裡間,七手八腳給心兒換上,黃鸝又忙把心兒的雙螺髻拆散了,只在頭頂挽了一個單髻,覆上一塊網巾。

待她穿扮好了,衆人一瞧,不由得都笑了起來,只見她上身穿着靛青色棉布窄袖短褂,領口袖口有一圈黑色滾邊,下身穿着墨色闊腰長褲,腰上繫着黑色腰帶,頭頂上覆着一方黑□□巾,活脫脫一個秀麗的小廝。

心兒第一次穿小廝的衣賞,只覺得渾身彆扭,站在那裡更是多了份扭捏的神色,惹得衆人又是一陣笑。

半晌,黃鸝止住笑,對心兒說:“這衣服你穿倒是合適,成了個俊俏的小廝了。”

心兒心裡還是覺得不妥,問到:“這樣當真可行?”

黃鸝說道:“你放心便是,二少爺從前常讓我們扮作小廝跟着的,也沒有人會注意到。”

心兒還想說什麼,沈仲彥早已不耐煩了,伸手將心兒拉在身後,出了西園才放開手。

香秀正在園中擦抹廊下的圍欄,見到二少爺身後跟着一個俊俏的小廝,不由得好奇多看了幾眼,才發現原來是心兒扮成了小廝的模樣跟着二少爺往園外去了,香秀不由得心生恨意,丟開抹布,去翠煙閣找她的表姐冬雨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男主們便要出場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