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

從三亞回來後,李豔屏在市府的地位有了微妙的變化。她的權力已經從實質上向市長秘書轉變。由於肖鬆晚還留在市創建文明辦,李豔屏幾乎取代了肖鬆晚的全部工作。

李豔屏敏銳地感覺到,秘書處上下對她的態度都空前地客氣。過去,他們只把她當成秘書處裡資歷最淺的一員,是替佟定欽打點雜務的高級保姆,現在,他們把她當成肖鬆晚的接班人了。

即使拋開肖鬆晚放權不說,僅就去三亞度假而言,其寓意就已經十分深遠。秘書處裡的每個人都會算這筆賬:在三亞一週的度假時間中,能一直跟隨在佟定欽身邊,會有多少知心的話說不完;如果藉此機會跟佟定欽說說市府的內幕,秘書處裡的各人表現,會給佟定欽帶來怎樣的印象。從三亞回來後,不僅李豔屏,包括崔俊、司機小楊,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禮待。特別是崔俊,這個一直被認爲還有上升空間的幹部子弟,市府裡開始風傳他將調往綜合一處,那就意味着,他將得到一個真正掌有實權的官職。

彷彿就在一夜之間,李豔屏發現自己的交際空間豁然開朗。在市府大院裡,在上班、下班、吃飯的途中,時時處處都能遇上熟人。他們親切地跟她打招呼,做出一臉心疼的表情說:“你怎麼還那麼瘦,工作累吧?”

最迫不及待的是秘書處裡的老狐狸們。過去,他們除了討好秦嶺,就是拍肖鬆晚的馬屁。可是現在,他們迅速地調整了策略,把她也納入了討好拉攏的範圍。李豔屏曾經以爲,由於這些男人們只對下棋、球賽感興趣,自己是無法融入他們當中的。沒想到有一天,他們的興趣竟然會向她看齊。

有一天,李豔屏正準備下班,秦嶺忽然迅速地衝到她眼前,故作興致地問:“小李,你剛纔在電腦裡放的歌叫什麼名字?”

李豔屏先是一愣,繼而明白,他並非想了解什麼亂七八糟的歌曲,不過是隨便找個名目,藉此機會與她攀談,製造出彼此關係融洽的假象。李豔屏隨口說了幾個名字,秦嶺點點頭,表示已認真記下。過了幾天,李豔屏與秦嶺在電梯口遇到。秦嶺迅速地擺出一副親切的笑容說:“小李,你推薦的那幾首歌,真好聽。”

李豔屏吃驚地望着秦嶺,想從他那親切的表情中找出破綻。然而秦嶺的笑容看上去十分真誠,就像李豔屏確實給予了他極大的幫助。李豔屏只能感嘆在市府這樣的地方,人的虛僞已經修煉到可以演戲的地步。

就連平時最老實的楊懷賦,也千方百計尋找跟她說話的機會。某天下班,楊懷賦在電梯口攔住她,略帶羞澀地問:“小李,我想送太太保養品,聽說你對保養品在行,想聽聽你的意見。”李豔屏不管楊懷賦的老婆是不是需要保養,仍然保持着耐心說:“我的化妝品是在華麗百貨買的,一個法國牌子。”

楊懷賦說:“我看你保養得氣色真好。你把牌子的名字寫給我,我回頭就照這個給老婆買一套。”

李豔屏無可奈何,只能暗暗笑楊懷賦拍馬屁的水平也進步了。

李豔屏既是佟定欽的秘書,約會起來自然方便很多。佟定欽長期在迎賓館裡定了一個套間,作爲休息之用。有時帶李豔屏一同陪領導吃飯,結束後便可以在小套間里約會,對外仍可以說是在陪領導,打個時間差;假若在去的途中被人看見了,就說正好到休息室取文件,待會就走。

在這件事上,唯一難以顧及的是肖鬆晚。對於佟定欽來說,他把肖鬆晚調走,是爲了自己與李豔屏的私情。肖鬆晚是他的得力助手,到目前爲止,他還沒有要放棄他的意思。可是在肖鬆晚的心裡,一定會以爲自己已經“失寵”,被佟定欽隨便找個理由打發走了。

市創建文明辦是爲了迎接即將到來的H市創建全國文明城市檢查而臨時成立的。衆所周知,每當以中央的名義推行重大活動時,這種臨時成立的機構往往承擔着最繁重的工作。創建文明城市的關鍵期是在五至六月,在這段時間,肖鬆晚擔任的角色要比在市府裡重要得多。然而從另一方面說,這畢竟是一個針對特定主題成立的臨時機構。能不能創建成功要靠H市的綜合實力,但如果創建不成功,則肖鬆晚要負很大的責任。

由於工作關係還在市府,肖鬆晚總會定期回來。每次他回秘書處拿工資條時,都會鼓起勇氣敲敲佟定欽的門。倘若佟定欽有時間,他便趁機閒聊幾句,內容無外乎歷史政治、正史野史。肖鬆晚的內心渴望表現很明顯:他想試探佟定欽把他調走的真正意圖。到底是他做錯了什麼,令佟定欽將他“棄用”,對此有沒有補救的機會。更重要的,是在創建工作結束後,自己將去向何方。

可惜連佟定欽心裡也沒有清晰的答案。

佟定欽告訴李豔屏,從工作上說,他不討厭肖鬆晚。肖鬆晚永遠能把他吩咐的事情解決得妥妥當當,而且從來不居功,不泄密,甚至沒有半點自得的態度。可是從另一方面來說,肖鬆晚實在是一個太精明的傢伙,有他在身邊,任何秘密都無所遁形。

李豔屏沒有趁勢說肖鬆晚的壞話,也絕沒有好話。她對肖鬆晚的遭遇絲毫不同情。這件事要是發生在過去,她可能會替肖鬆晚感到惋惜。可是在市府工作的長期經驗告訴她,在這個對錯模糊,是非混淆的地方,才華橫溢並不意味着升官發財,除了要在人事上處處小心以外,更重要的,是要永遠記住一點,在這裡工作的每個人,都有可能因爲莫名其妙的事情而遭殃。

肖鬆晚不在,李豔屏幾乎獨自處理着佟定欽的一切事務。雖然佟定欽特別安排了羅今文幫忙,可是跟忠心耿耿的肖鬆晚相比,還是差了很遠。有時,李豔屏甚至會打電話給肖鬆晚,向他請教:“肖秘,今天綜合一處打了個報告上來,該怎麼處理。”肖鬆晚也不隱瞞,在電話裡就一五一十地傳授給她。

不過,正如李豔屏慣常看到的一樣,市府裡從來就沒有真正的好人。對於曾經幫助過你的人,千萬不要因此心存感激,毫無保留。有一天,李豔屏正準備進入佟定欽辦公室時,忽然聽到肖鬆晚的聲音說:“這個小李做事也太不穩重了,市文明辦還沒提反饋意見,她怎麼就直接把稿子送到創建辦呢?”

聽肖鬆晚的意思,大概是指李豔屏之前處理《關於在全市加強創建文明城市檢查的通知》文件太快,還未等到市文明辦提出補充意見,就直接把文件下發到市創建辦。

李豔屏聽了忍不住笑。她覺得肖鬆晚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他大概是以爲李豔屏擠走了他的位子,所以迫不及待地在佟定欽面前講她的壞話。李豔屏當即推門進去,把正說得滔滔不絕的肖鬆晚嚇了一跳。

“肖秘,今天有空過來?”李豔屏笑吟吟地問。

“過來領補助。”肖鬆晚訕訕地回答。

佟定欽淡淡一笑,彷彿也明白了肖鬆晚的想法。肖鬆晚知道自己的心思被當場識破,臉上的笑容不得立刻僵硬了許多。

李豔屏離開辦公樓的時候,肖鬆晚像燙傷了的螞蚱般急腳追上。李豔屏回頭看着他,只見他神色慌張,臉色都有點鐵青了。

“肖秘,急什麼呢,小心路。”李豔屏仍然笑着說。

“哦,趕一點好,司機還在樓下等我呢。”肖鬆晚知道李豔屏一定聽到了自己的話,一臉的狼狽。

“小李,最近忙呢,我不在這一段,可辛苦你了。”電梯到了,肖鬆晚與李豔屏一同走進電梯,他這時才喘過氣來。

“是啊,你不在這,我可忙死了。你什麼時候回來呀?”李豔屏做出一臉盼望的表情。肖鬆晚畢竟是有能力的人。也許不過一段時間,佟定欽會再把他召回來的。與他保持友好的關係,比互相敵視要明智得多。反正以她現在跟佟定欽的關係,誰說壞話也沒有用。

“快了,快了,等省創建辦檢查團走了我就回來。”肖鬆晚見李豔屏還是有心與他交好,搓着手,高興地回答。

(二)

H市市委書記吳興浦,今年已經五十八歲了。按照國家幹部有關規定,再幹兩年,他就該退下來了。可是,吳興浦跟所有身居高位的領導幹部一樣,越是到要放手時越不肯放手,比如在最近的市委常委會議上,他就對佟定欽敲定的H市國際會議中心的項目提出了多條意見。

“這個項目自去年確定了選址和設計方案以來,一直遲遲不開標。現在,H市三大承建集團都日夜盼望着,在爲這個H市的標誌性工程作準備,連本來應該如期進行的其他建設工程都停下來了。佟市,我見到你簽署的《關於H市國際會議中心工程項目進展工作的報告》已經是去年十一月的事了,希望你能督促一下,讓工程加快進度。現在H市創建文明城市又正進入關鍵階段,你的國際會議中心遲遲不開工,市區北那兒剩着一塊荒地會非常難看。”

這是在會議上較和藹的說法。散會後,吳興浦回市府列席參加佟定欽主持的市長辦公會議,以更戲謔的口吻說:“佟市,你的國際會議中心再不開標,我就要用那塊地建公園嘍!”

說H市國際會議中心是佟定欽的一點也沒錯。那個計劃佔地一千二百畝,計劃投資一億兩千萬的龐大建設工程,建成後將成爲歸市府所有的S省最大的會展中心,內含一個能容納五百人的特大會議廳以及三十個中小型會議廳,同時還含有一個五星級大酒店、多家餐飲店以及美術館、展覽館等。

佟定欽將H市國際會議中心視爲自己的標誌性政績之一。在此之前,他選中了一家香港設計公司的設計方案。整個會議中心的造型像一隻展開兩隻翅膀的大鷹,一方面寓意着H市的展翅高飛,另一方面也是與這個城市的吉祥物不謀而合。佟定欽深知能爭取到這個投資項目不容易,從當初選址到資金籌措,他都親自去跑。

“這個工程一直收到很多反對的聲音,”在市長辦公會議上,吳興浦像個老人般喋喋不休,“市建設局的劉局一直提反對意見,說這塊地方鄰近音樂中心和話劇院。戲劇院和音樂中心本來都是我們H市的標誌性建設,現在倒好,一旦會議中心建成,它們都變成雄鷹腳下的樹丫了。”吳興浦的話聽起來像開玩笑,實際上矛頭直指佟定欽。因爲說到底,衆人都知道這個項目是佟定欽的標誌性政績。

“佟市,我最擔心的一點是,設計公司提供的總體造型,從設計圖紙上看是一隻展翅欲飛的老鷹。可是建成後,未必如願表現得那麼宏偉,說不定會看起來像一隻臃腫的母雞。”

吳興浦是學建築出身的,對於大型的工程項目,他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擺出自己的見解。在市委、市府裡,吳興浦是絕對的權威,黨管政府,佟定欽不敢對吳興浦的指責表現出任何不滿,可是散會後回到辦公室,他壓抑的火氣終於爆發,狠狠地把筆摜在地上。

“你說我們這個政府都養了些什麼人,辦點事怎麼那麼難。”

李豔屏見他生氣,不敢做聲,默默地給他泡上一杯茉莉花茶。等到私下幽會時,佟定欽又忍不住,連聲罵着吳興浦。

“他仗着自己是學建築出身,最愛拋出些似懂非懂的專業術語嚇人。”李豔屏有心安慰佟定欽,極力貶低吳興浦,“他已經是要退休的人了,還計較些什麼。”

“政府工程向來有水分,老吳在這個領域熟人多,他當然希望能主持這項工程,順水推舟地得到點好處。”佟定欽向李豔屏說出問題的實質。

李豔屏在佟定欽面前,仍然時刻保持着卑微和恭敬,這使得佟定欽非常樂意向她傾訴。李豔屏明白,雖然佟定欽表面上對她親切,實際上仍然是絕對的權威。她絕對不能坦白地挑佟定欽的不是,遇事應以建議爲主,點到爲止。

“既然這樣,你就順水推舟地告訴他,將來工程完工了,內部裝修工程全由他說了算。”李豔屏試探着建議。

佟定欽哈哈大笑:“越是老人家越小氣,老吳有那麼心胸寬廣就好了。”

“在我看來,這有什麼可爭的,”李豔屏也笑,“在H市如此複雜的政治環境中,誰敢明目張膽地貪污受賄,大不了是接受一點承建商的禮物,幾張優惠券、購物券什麼的。現在這項工程明擺着你跟吳書記都盯着,承建商們肯定也不敢顧此失彼,節約了其中的一份。”

佟定欽搖搖頭:“這個不是拿不拿得到禮物的問題。老吳現在天天跟承建商吃飯,一副只要把他哄開心了,就萬事順利的樣子,那我這個市長還用當嗎?以後誰還看我的面子?”

佟定欽與李豔屏幽會的時間不能太長。通常是幾句關鍵的話說完,佟定欽便要求“鍛鍊身體”了。李豔屏順從地躺到他懷裡,迅速地脫掉衣服。雖然只是偶爾地從事這項“運動”,但她已覺得厭煩無比。在佟定欽趴在她身上時,她雖然配合着纏綿地呻吟,腦子裡卻回想着工程承建、內部裝修和承建商。她拼命思考着那些已無關的事,彷彿這樣纔會令這沉重的“運動”時間更快過去。

由於這項龐大的工程即將上馬,佟定欽跟H市承建集團、H市城市建設集團以及幾個地產集團的老闆都有來往。大家一起吃吃飯、打打麻將,美其名曰“聯絡感情”。至於項目最後花落誰家,佟定欽也還在考慮之中。可是不久之後,佟定欽受邀去某著名的風景旅遊點度假,回來就聽到吳興浦在市委常委會議上不陰不陽地說:“現在各地都在反腐敗,搞得轟轟烈烈的,可是我們H市就缺少動靜。佟市,我建議我們H市的反腐工作要抓抓力度了,猶其要防政府工程中的腐敗。”

佟定欽心中有鬼,開會開出了一身冷汗。開完會回來,他咬着牙對李豔屏說:“有的人就是見不得別人好,自己沒撈着,就非要在別人面前搞破壞。三十六計裡有一計叫“借刀殺人”。呵呵,你看老吳的臉,長得像不像一把刀?”

身爲一市之長,佟定欽誰也不需要避忌,唯一要看的就是吳興浦的臉色。從這件事後,佟定欽與吳興浦的關係,就越來越向着惡劣的方向發展。

(三)

因爲跟佟定欽的關係已經超於一般,李豔屏一心想幫上忙。當然也是順便從中得到一點好處,畢竟政府工程中有利可圖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從三亞回來後,佟定欽介紹了開業地產集團的董事長譚春富給她認識。譚春富本人的經歷頗爲傳奇,他出身於某農村小鎮的貧困家庭,十九歲時隨叔叔到H市打工,從工地的泥水匠幹起,經過十多年的奮鬥,竟然發展到擁有一家個人絕對掌權的地產集團。

譚春富在他的辦公室裡熱情地接待了李豔屏。這位曾吃過無數苦頭的農民子弟,早已脫胎換骨,西裝革履、文質彬彬,絲毫找不到往日潦倒的痕跡。譚春富如同所有地產商一般,臉上永遠帶着與人親和的表情。身爲地產集團的老闆,他親自給李豔屏沏茶,表現得恭恭敬敬。

譚春富陪同李豔屏去看了佟定欽“介紹”她買的房。房子面積爲一百五十平米,三室兩廳,方向坐南朝北,空氣對流,光線明亮。在H市這寸土寸金的繁華都市,這麼一套大戶型公寓,對於普通的H市市民來說,將是一輩子的奮鬥目標。

房子是以每平米三千元的價格賣給李豔屏的,這在平均房價七八千的H市,簡直就跟白送的一樣。李豔屏當即付了房款的首期,售樓小姐給她送來一沓厚厚的購房抽獎券、房屋裝修券。李豔屏從那十多張抽獎券中抽中了六十萬,正好是她付出的房款價格。這也就意味着,房子確實是白送的。

置身於屬於自己的一百五十平方的大房子中,李豔屏百感交集。房子寬敞明亮,裝修格局,正是自己多年來夢想的樣子。透明的落地玻璃窗外看得見徐徐的夕陽,這美麗的景色,只有住在房子裡的人才能領略到。唯一讓李豔屏傷感的是,也許將來自己要在這房子裡跟佟定欽幽會。不過,既然是不可改變的事實,就不要後悔了。畢竟,傅玉燕得不到的她得到了。

在與譚春富的閒談中,李豔屏瞭解到,目前H市所有的大型地產集團都在盯着國際會議中心的工程。一來工程的水分大,政府給予的資金足,二來這是H市的標誌性建築,將來工程建成了,還能參加國內的建築大獎評比,可謂名利雙收。只不過,中小企業都不敢與H市三大國有承建集團競爭,而且據內部消息,政府有心把這個項目批給安振集團的李大獲。

看完房子後,李豔屏與譚春富一起品茶。李豔屏忽然腦中靈光一閃,忍不住對譚春富說:“譚總,你也有興趣嗎?這麼大的工程,以你們開業的實力,是否能吞下?”

譚春富一臉豪氣地說:“只要政府給機會,什麼樣的工程做不下。”

李豔屏再想了想,對譚春富說:“老譚,那你就去投標吧!到時具體怎麼做,我會給你打電話。政府工程沒什麼嚇人的,競標其實也沒那麼難。”

譚春富雖然野心大,事實上並沒有去參與競爭這個大項目的把握。他遲疑着說:“我聽說李大獲與吳書記交情可是不淺。”

李豔屏坐在譚春富的辦公室裡,眼望着對面屬於自己的一百五十平米大房子,信心倍增。她躊躇滿志地說:“你放心,我會替你想辦法的。”

(四)

在一次關於H市城市規劃的調研會上,市委書記吳興浦再次批評了H市國際會議中心的工程進度。

“H市政府招標採購中心還沒把招標通知掛出來嗎?”吳興浦略帶憤怒地說,“這麼長時間以來,他們到底做了些什麼?”

佟定欽連忙向吳興浦解釋,招標方案還在等香港設計公司的反饋意見。他一邊平息着吳興浦的火氣,一邊壓抑自己的慍怒。吳興浦干涉H市國際會議中心工程項目的企圖已經越來越明顯。

雖然公開招標的通知還沒貼出來,可是對工程項目的承建者,已經是需要一定程度的確認。身爲H市市長,佟定欽不敢在這個龐大的工程項目上大意。這座巨大的國際會議中心是他的標誌性政績,倘若他過於放鬆,任由承建商胡作非爲,出現豆腐渣工程,甚至大樓在他任職期間就發生事故,那豈不成了由他親手製造的大笑話。

因此,在具體的承建商選擇上,佟定欽正反覆進行多方考慮。同時他還採納了香港設計公司的意見,把整個工程拆分成一期、二期和三期,每一期的工程都要進行再次投標。

也許是吳興浦已經與承建商達成了某種協議,急於兌現。這位年近退休的老人,幾次三番提出要加快投標進度。對於吳興浦的橫加干涉,佟定欽表面上一直默然點頭,實際上卻已恨之入骨。李豔屏知道,無論是哪一個級別的領導,都不喜歡別人在會議上打斷自己的發言。

晚上在迎賓館的套間裡,佟定欽向李豔屏發泄怨氣:“老吳要是早開口,也許我會讓一步。現在事情已經發展到了這個程度,我怎麼可能主動放棄決定權。”

李豔屏替他分析道:“老吳畢竟是一把手,他大概覺得只要他說一句話,任何時候都不晚。”

佟定欽笑:“黨政分開,他憑什麼認爲自己能決定一切事情。”

話雖這麼說,吳興浦仍然在這件事上逼得佟定欽動彈不得。眼看着開標近在眼前,吳興浦又提出將其中的展覽館工程獨立分出。佟定欽氣得按捺不住,幾乎要在常委會議上拍桌子。

“豔屏,我老了,”晚上,佟定欽平息了火氣,無限感慨地對李豔屏說。他無力地把頭倚靠在李豔屏肩上,恍然如一個無力的孩子。

“你別擔心,”李豔屏安慰道,“吳興浦比你更老。”

李豔屏沒有告訴佟定欽,她已經慫恿了譚春富去招標。譚春富很熱絡地請她吃飯、唱歌,送給她從國外帶回來的名牌衣物、首飾。李豔屏對於譚春富的盛情總是婉言謝絕。她聽譚春富的語氣,是希望能通過她的關係,與佟定欽建立起兄弟般的情誼——就像吳興浦與李大獲那樣。然而李豔屏知道,佟定欽爲人謹慎,知道在地產界,吳興浦親系多、人面廣,不會輕舉妄動。李豔屏告訴譚春富,佟定欽從來不喜歡與商人做朋友,他與承建商之間的正常來往,都是出於政府工程的考慮。也許在大多數人看來,政府工程的油水是很足的,但佟定欽很重視他的標誌性政績,一定不會任由承建商胡來。

她這麼說的目的,一方面是告訴譚春富,用錢並不能打動佟定欽,另一方面也是爲自己留有餘地。畢竟,她以一個小秘書的微薄力量,未必能替譚春富爭取到這個大工程。

(五)

一個月後,H市國際會議中心招標工程終於開標了。譚春富按照李豔屏的指示,作爲參與競標的企業之一,投了一份冠冕堂皇的標書。在這份標書上,譚春富沒有刻意把造價壓低——這也是李豔屏告訴他的。李豔屏揣測,這一次招標工程,因爲有香港設計公司的參與,不會像過去那樣,誰的造價低誰就贏。

佟定欽找葉一葦看到了所有競標企業的名單。在看到開業地產的名字時,他吃了一驚。私下裡,佟定欽跟李豔屏笑說:“怎麼老譚也來湊這個熱鬧,他那家小小的地產公司,能勝任這個艱鉅的任務嗎?”

李豔屏笑道:“你怎麼知道人家不能。我聽說開業剛攬下了省發改委的辦公樓擴建工程。”

言下之意,是譚春富後面必有省領導撐腰。佟定欽聽了,再次笑道:“那老譚的本事不小呀!”

H市政府採購中心舉行競標會的那一天,吳興浦特意到佟定欽的辦公室裡喝茶。兩個人品嚐着濃香的西湖龍井,心照不宣地笑。吳興浦感嘆道:“市府工作實在千頭萬緒,能在這個時候坐下來喝茶,佟市,你說我們是不是太過分了。”

佟定欽也笑,說:“吳書記,你是懂得養生的人。幹革命工作嘛,就得一鬆一緊,張弛有道。”

吳興浦聽了“革命工作”這四個字,更大發感嘆:“想當年,我們幹革命的時候,那可真的是槍林彈雨,不是混混就能過去的。衝鋒的時候,那子彈就在耳邊倏倏地擦過去。稍偏一點,一隻耳朵就沒了。”

吳興浦是軍人出身,當年參加過越戰,還榮立了個二等功回來。佟定欽聽得出他倚老賣老的意思,但也只能順着他的意。當着秦嶺、肖鬆晚等人的面,佟定欽恭維道:“吳書記當年打仗很是神勇啊,現在幹黨政工作,也照樣有板有路。”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吳興浦聽了佟定欽的溢美之詞,哈哈大笑。

話說到這裡,吳興浦低聲對佟定欽說:“國際會議中心工程的招標,你們有決定了嗎?”

佟定欽平靜地說:“葉處今天去開招標會了,還沒回來,要等他回來才知道具體情況。”

吳興浦又恢復了慣常的居高臨下,對佟定欽嚴肅地說:“我是學建築出身的,在這一行我幹了十幾年。H市現在的幾個大型承建集團,誰好誰壞我一清二楚。佟市,在這個問題上,我希望你要慎重。”

佟定欽很明白吳興浦的言外之意,即在這件事上,他吳興浦纔是最高標準。按照常規的談話思路,接下來,佟定欽就該虛心向吳興浦請教,這幾大承建集團存在什麼問題,哪個承建商在哪一領域做得最好,這就能讓吳興浦順其自然地說出他認可的承建商。然而,佟定欽只是叫李豔屏過來添茶,並沒有把話說下去。

吳興浦勉強地又喝了半杯茶,強壓着怒氣走了。走之前,他皮笑肉不笑地對佟定欽說:“佟市,國際會議中心這個工程你要催緊了。這個項目是你重要的政績體現,我跟你一樣,都希望把這個工程搞好,千萬不要出什麼差錯。”

佟定欽淡淡地說:“謝謝書記提醒。”

(六)

從表面上看,H市國際會議中心的項目是通過三次市長辦公會議,兩次人大常委會決定下來的,但實際上決定這個項目承建商的時間早在這之前。

招標情況公示後,葉一葦向佟定欽徵詢意見。佟定欽有心繞過吳興浦,但是對具體選擇哪一家承建商,還是有許多顧慮。

“這個吳書記,實在是可笑,”佟定欽在李豔屏面前,耿耿於懷地說,“他想由他做主,把工程批給李大獲。又怕擔責任,不敢光明正大地說。”

李豔屏巧妙地替他分析:“他以爲你顧忌着他是一把手,會乖乖地順着他的心意辦事。沒想到你一味裝傻,他有滿肚子話也引不出來。”

佟定欽見李豔屏明白他的意思,得意地笑笑。

趁着佟定欽高興,李豔屏把最新的一份《H市觀察報道》放在他面前。

“你看這一篇,是關於H市幾大承建集團的。”

就在市府即將確定國際會議工程承建商的關鍵時候,《H市觀察報道》竟然巧合地出現了一篇關於H市主要地產集團的分析報告。文章分析了H市幾個主要大型承建集團在過去三年的成敗得失,甚至是揭露了工程中出現的許多不爲人知的問題。其中,李大獲的安振集團也成爲被重點討伐的對象。文中有一句話特別被李豔屏用黑筆畫出來:“自從經歷了三年前的水龍頭事件後,安振地產集團……”李豔屏笑,說:“佟市,你有沒有聽說過這個水龍頭事件?”

佟定欽想了想,哈哈地笑:“抓負面消息,這倒是給了我一點啓發。”

所謂“水龍頭事件”指的是三年前,安振集團在吳興浦的支持下承包了一批政府的解困房工程。這批房子打着政府的旗號,不僅地點好,造價低,裝飾好,還被點名爲H市的樣板房。然而可能是李大獲實在太貪心,圖暴利,房子建成後的質量實在是差強人意。“水龍頭事件”的發生就是因爲房子裡安裝的水龍頭太劣質,在小區全面通水的那一天,許多用戶還在裝修,沒想到水龍頭一開就關不上了,正在裝修的房子全都泡在水裡。當時氣極了的用戶不僅到售樓處示威,還拔打了“市長熱線”。在H市造成了極大的轟動。時過三年,每當人們提起這件事,還是忍不住罵。

《H市觀察報道》的這份H市地產集團分析推出得正是時候。“這篇報道應該給老吳看,”佟定欽還在笑,“他不是說對建築業非常瞭解嗎?怎麼就沒聽說過這個水龍頭事件?”

李豔屏趁機建議:“國際會議的工程招標,不如批給譚春富。他替發改委擴建裝修了辦公樓,人家發改委從上到下都說好。那天發改委的鐘書記見了你,不是誇耀他們現在的辦公樓修得比我們市府還好嗎?”

佟定欽搖頭,說:“譚春富這個人,雖然年紀不小了,眼光還是有的。他肯以成本價將省發改委的辦公樓裝飾一新,鍾書記當然會說他的好話。但是國際會議中心的工程實在太大了,他那間小公司,吃不下。”

李豔屏說:“那你想把工程批給誰?市屬的三家國有承建集團,你批給誰都得罪了另外兩個。李大獲你是不願意選擇的了,你要是同意也不會跟吳書記鬧出那麼多爭執。”

佟定欽說:“我還沒決定,明天找葉處再商量。”

李豔屏知道話點到即止就可,她最後說:“譚老闆的樓是建得不錯,我上次買的那套,住了以來,沒出過任何的毛病,沒有一隻水龍頭漏過水。”

正如李豔屏所預料的,佟定欽想到了以各承建集團的負面信息做文章。沒過幾天,佟定欽便吩咐綜合一處作一個投標企業綜合水平的評估報告。此時,H市的其他媒體像是集體交作業似的,紛紛以各種題材報道H市建築工程的各種問題。佟定欽向葉一葦指示,所有在三年內出現過負面新聞的企業基本不予考慮。

又過了半個月,經常委會議的小組討論,H市國際會議中心的工程正式決定由開業地產承建。

正式簽約後,李豔屏收到了譚春富送來的一張高級會所的會員卡,數家酒店的房卡、消費折扣券。她粗略估算了一下,這些禮物的價值,幾乎等於她半年的工資。這件事情給予了她一點新鮮的刺激,使她意識到,原來自己可以間接利用佟定欽的權力,創造更大的價值。至於譚春富是怎麼與各大媒體疏通,曝光黑幕,並在羣衆中大量製造輿論的,李豔屏知道自己根本不需要關心,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