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讓李豔屏意想不到的是,於世緯還沒有幫上佟定欽的忙,佟定欽已經先幫了於世緯一把。
事情的起因來源於於世緯出版的一本書。適逢H市報業集團成立二十週年紀念。於世緯藉此機會出版了他的二十年記者生涯回憶集。這部集子主要記錄他報道過的H市重大新聞事件。乘着“H市報業集團二十週年紀念”的東風,於世緯的書在H市賣得不錯。然而就在那本書收錄的舊文章之間,有人認爲出現了問題。
向佟定欽提意見的,是原教育廳副廳長丁佩珍。這位年近七十的老人,本來每天的主要活動就是聽聽曲子、散散步、享受一日三餐。但是當她看到那篇報道省重點中學“劣質校服”事件的文章時,她生氣得睡不着了。
這篇報道曾刊發於十五年前的《H市觀察報道》,講述的是省實驗小學訂購劣質校服的事情。當年,省實驗小學的校服由校領導根據省教育廳有關指示進行訂製,沒想到,做好的校服發給學生後,竟然發生了嚴重的褪色事件。二十年前,老百姓的生活水平遠不如現在富裕,劣質的校服讓家長們備感憤怒。他們帶學生到醫院,檢查色素是否染到皮膚上;寫投訴信到省教育廳,要求嚴查此事,一度將事態弄得很大。如此好的一個新聞題材,在當年被於世緯抓住了,文章刊發後,也引起了全社會的廣泛關注。
二十年後,於世緯把這篇報道當做H市新聞發展史上值得記錄的一筆。可是,當年的“省教育廳有關領導”丁佩珍,卻爲了文中的某些字眼耿耿於懷。“我們當時是很嚴肅地處理這件事的,”丁佩珍到處解釋,“並不像文章中所寫的那樣‘敷衍塞責,包庇了事’。假如我當年看到了這篇文章,一定要告這個作者誹謗。”
丁佩珍在省教育廳做了十幾年官,曾經跟吳英的父親私交甚好。照吳英的說法:“丁阿姨是從小看着我長大的。”
最初吳英向佟定欽轉述這件事時,佟定欽絲毫沒有理會。他簡直不能理解,一個已退休的領導,爲什麼要抓住一篇二十年前的文章不放,非要討個說法。
於世緯的新書通過李豔屏,也送了一本到佟定欽手中。佟定欽饒有興趣地翻着,對李豔屏讚歎:“這個於世緯果然是人才,你看他這二十年來重點報道的二十個事件。每一件都踩在時代的點子上,選的口小,評的角度好,既討好了普通市民的口味,又順應了國家的思想政策。”
李豔屏說:“當時正是改革開放之初,政府管理各個環節都不完善。不像現在,政府管理體制基本完善,監管得也透明。他的這些文章,表面上看是揭傷疤,實際上正是爲今天的政府唱頌歌,難怪連市委宣傳部也大開綠燈。”
然而幾天以後,佟定欽收到了由吳英轉交的一封信函。寫信的落款簽有丁佩珍等數十人的名字,信的內容是反映於世緯的新書“違背歷史事實,給社會主義和諧社會抹黑”。
“真沒想到,老領導們還有這樣的想法,真讓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李豔屏故意用嘲笑的語氣說。她知道這封信是通過吳英遞上來的,特別不希望佟定欽重視這件事。
佟定欽說:“H市報業集團這系列書涉及的題材都比較敏感。爲慎重起見,都是送到市委宣傳部的新聞出版處複審過的。這些二十多年前的舊事,雖然已經過去了,但是考慮到部分當事人還在,說起來是有一定爭議性。”
李豔屏說:“就我對於世緯這個人的印象,他頭腦清晰,思路敏捷,經驗豐富,絕對是難得一見的人才。”
佟定欽笑道:“滿大街都是兩條腿的人才。我們國家人多,相對的人才也多。”
李豔屏向佟定欽試探着說:“我猜於世緯的書是否違法,有市委宣傳部說了算。丁佩珍的話有多少分量,那纔是你正在考慮的問題。”
佟定欽想了想,無奈地笑:“我聽吳英說,丁老已經聯同幾位當年教育廳的老同志,把投訴信遞到了省教育廳和市委。現在還是要靜等各方面的反映。假如省領導確實提出意見,這本書大概還是凶多吉少。”
李豔屏說:“出一本書影響不大,禁一本書影響可是大了。”
佟定欽笑:“這個我當然知道,所以說事情最好還是淡化處理。現在就看這位丁老到底有多大本事了。你別看人家已經退下來了,老樹盤根,底下還長了多少枝節。吳英現在天天追問我這個事怎麼處理,聽得我都煩了。”
吳英這個名字在兩人中間一過,氣氛就僵下來了。李豔屏正是因爲吳英的關係,才特別慫恿佟定欽不要理會。而佟定欽雖然不愛理會吳英,卻還是很重視吳英的人際網絡,儘管吳英的父親已經去世多年。
(二)
原省教育廳副廳長丁佩珍,這幾年一直身體硬朗,精神健旺。她在經歷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後,反而爲了一件小事看不開。大概是人老了更要面子,爲着一本書上的幾句話,她失眠了好幾天。一個曾經在官場上位置上熱鬧過、風光過的人,大概總免不了犯這樣的錯誤。爲了不被人遺忘,在遇到某種特殊機會時,喜歡調動過去的舊關係,做出一些節外生枝的事。丁佩珍沒有意識到,她現在扮演的正是這樣的角色。
連日來,她積極奔走,託人起草了一份激情洋溢的抗議書,聯名了幾位牽涉其中的老同志,在吳英的幫助下,親自送到佟定欽辦公室。
當吳英攙着丁佩珍走進辦公室時,李豔屏正在替佟定欽準備中午的飯菜。她將從食堂打回來的飯菜一一擺到茶几上,細緻地替佟定欽清洗他的專用碗筷。這本來就是李豔屏日常工作的一部分,自從她與佟定欽的關係穩定後,做這件事情就更變得理所當然。然而,當吳英推門而入時,李豔屏畢竟沒有心理準備,臉上露出愕然的神情。顯然,在吳英面前,她這樣的舉動是近於曖昧的。
李豔屏飛快地起身,親熱地向吳英打招呼。在那一刻,她確實有一點慌了神。如果她跟佟定欽沒有關係,這麼做倒還算是理直氣壯的,這確實是她做秘書的職責。然而,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心理起了作用,她心虛了,臉上的神情變得訕訕的。
吳英皺了皺眉,礙於丁佩珍在眼前,她不好說出刻薄的話。佟定欽看到丁佩珍,連忙客氣地招呼:“丁廳怎麼跑到這裡來了?”說着連忙吩咐李豔屏泡茶。
丁佩珍毫不客氣地坐下,她顫巍巍地指着吳英說:“阿英說你中午有一段午飯休息的時間,我便冒昧來打擾。佟市,我想你大概也知道我今天的來意。”
佟定欽笑着說:“我看了你託吳英轉交來的信。”
丁佩珍說:“真不好意思打擾你,說起來這件事也不應該麻煩阿英。”她雖然是這麼說,臉上卻是一副理所應當的表情。
佟定欽仍然是親切地笑:“麻煩倒是不麻煩。不過丁廳,這已經是過去二十年的事了。區區一篇小文章,你又何必耿耿於懷。”
丁佩珍聽佟定欽這麼說,臉色有點沉了。她喝了一口茶,像是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怒氣,再繼續說:“人越是老了,越是要臉面。我做了半輩子教育系統的領導,誰都知道我辦事負責、剛正不阿。現在已經退下來了,反而看到被別人的文章抹黑,你讓我心裡怎麼好受。”
佟定欽耐心地勸說:“丁廳,不管怎麼說,書已經出版了,就是再修正也晚了。何況這是由市委宣傳部拍板的事,不是我能說了算的。”
丁佩珍雖然人老糊塗,想法卻還是層出不窮。她試探着說:“雖然是這樣,那也應該在他們H市報業集團的發行物上公開道歉。或者至少由他們H市報業集團牽頭,把事情的輿論修正過來。”
佟定欽一邊拿起碗筷準備吃午飯,一邊說:“丁廳,這件事鬧大了對誰的影響都不好。”
丁佩珍看出了佟定欽根本不想管這件事,不高興地說:“我已經把聯名信遞到了新聞處,也送到了教育廳,希望他們看到信後能引起重視。這些年我們的新聞監管放鬆了,政府的名聲,領導的形象,都被那羣媒體搞臭了。”
他們正熱烈地談着,李豔屏卻覺得吳英把充滿敵意的目光投射到她身上,刺得她渾身不舒服。
丁佩珍畢竟是已經退下來的老同志,沒有實權在手,說出來的話再重也只能是唬人。佟定欽深諳官場之道,怎麼會上了她的當。不過看在老同志的輩分上,他還是一味地打着哈哈,丁佩珍不依不饒地說:“省教育廳的譚廳對此也非常重視,他說一定會向省裡有關領導彙報,深刻追究這件事。”
佟定欽索性順水推舟:“譚廳既然關注,那就再好不過了。”
雙方說到這裡,已經到了僵局。李豔屏趁機插入,替佟定欽解脫:“佟市,剛纔創建辦打電話來,說接到通知,國家創建辦重新下發了評估體系。”
她這麼說,目的是想暗示佟定欽事情很多,請閒雜人等識趣地離開。沒想到佟定欽忽然臉色一暗,語氣非常冷淡:“知道了,你找肖秘跟緊這件事就是。難道這麼點小事,還需要我這個當市長的親自過問。”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這話表面上罵的是李豔屏,實際上卻指向丁佩珍。
李豔屏唯唯地應着,心裡卻酸酸的。自她認識佟定欽以來,從來沒見過佟定欽罵她。而這一刻,他不僅罵她,還是當着這麼多人的面,特別是當着吳英的面,這讓她心裡更加感到難受。李豔屏斜眼看到吳英臉色開懷了不少。顯然李豔屏捱罵,讓她心裡舒服了。
看到佟定欽生氣,丁佩珍也不敢再說下去了。連忙站起身,說:“佟市你別生氣,底下的同志做錯了事難免。”吳英也忙打着圓場說:“時間不早了,要不今天就談到這吧。反正有我在中間聯繫,你們要再談也方便得很。”
佟定欽不高興地掃了吳英一眼,點頭說“是”。
好不容易送走了丁佩珍,辦公室裡一下變得安靜了。佟定欽轉過頭來,對李豔屏笑着說:“爲了把她趕走,只得委屈了你。”
李豔屏淡淡笑道:“沒事。”
正說着,沒料到吳英送走了丁佩珍,又折回來了。佟定欽和李豔屏都嚇了一跳。出於女人的直覺,吳英彷彿明白了什麼。佟定欽畢竟是心裡有鬼,他一改剛纔給吳英的難看臉色,和悅地笑着說:“怎麼,丁廳走了?”
吳英明顯地做出生氣的樣子,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忽然冷冷地說了一聲:“你先出去!”
她這一聲話,明顯是對李豔屏說的,卻是望也不望她的樣子,很明顯地表現出對她的輕視。佟定欽望了望李豔屏,似乎是撫慰,卻也不敢過分流露任何神色。李豔屏無可辯駁,只好默默退出辦公室。她在短短時間之內受了兩次委屈,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她按捺着情緒,飛快地離開,聽到身後的門重重關上了。
(三)
丁佩珍在佟定欽這裡碰了釘子,在其他地方還是多少收到些迴響。於世緯有所耳聞,他的電話直接打到了李豔屏處。
“聽說原來的教育廳副廳長聯同幾個人到處去鬧?”縱然是見慣了世面的於世緯,在這種情況下也有點緊張,“我聽說也鬧到佟市那兒去了,想聽聽他什麼意見。”
李豔屏把佟定欽在這件事上的態度大致跟於世緯說了。出於內心的憎恨,她有意無意地把導火索引到了吳英身上:“丁廳通過佟市的太太四處活動,放出輿論,希望能引起各方領導的重視。但是現在的領導,對於二十年前的事,根本沒興趣過問。”
於世緯也向李豔屏交代他這方面的情況:“我昨天晚上找了市委宣傳部的肖部吃飯。他說書既然已經出了,就儘量低調處理。否則事情一鬧大了,連他們的新聞出版處也得背上失職的罪名。”
佟定欽最初聽了吳英的彙報,根本沒有把這當一回事。但眼見出現了聯名信,他也不得不採取些行動。他吩咐羅今文打電話到市委宣傳部,詢問新聞處是否收到同樣的信件。根據羅今文的回覆,新聞處的反應跟佟定欽也差不多。李豔屏仔細分析道,丁佩珍當年涉及其中,不多不少也要擔些責任。她不敢把這件事公開化,卻私自找吳英幫忙,大概是想利用吳英的交情,讓於世緯受些教訓。李豔屏笑道:“你還記得那年跟你說表演魔術的思想有問題的嚴市嗎?我看他們的想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佟定欽恨恨地對李豔屏說:“這些退下來的老傢伙,就知道利用當年的感情。吳英真是沒有腦子,跟她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何必摻和進去。”
李豔屏知道佟定欽這麼說,是爲了讓她高興。但她是警惕着不敢說吳英壞話的,否則佟定欽心裡一定會覺得她小氣。她想了想,把話題盪開:“正好,我私下裡把事情告訴於世緯,讓他覺得受了你的照顧。”
佟定欽點點頭,拍拍她的肩說:“還是你最好,最能幫我的忙,也從不給我添亂。”
李豔屏只是淡淡一笑。
這件事沒過幾天,丁佩珍又聯繫了吳英,再次跑到佟定欽的辦公室。這一次,佟定欽已經沒有耐心跟她敷衍了,直截了當地說:“這本書既然已經按正常程序出版,我就沒辦法干涉了。現在已經不是因言獲罪的年代,媒體有很大的新聞權力。”
丁佩珍聽佟定欽說不管,心急之下說話更不知輕重:“佟市,我知道人一走,茶就涼。我既已不在那個位子上,很多事情都管不到了。我直接找你,是希望你看在我的臉面上,看在我跟她們吳家的交情分上。”
佟定欽陰沉着臉說:“我身爲市長,只能在自己職權以內的範圍做事。不是我管轄的事情,實在無法插手。”
他這麼說着,無疑是給這件事下了最後的批示。吳英因爲聽丁佩珍提起與父親的交情,覺得有必要替丁佩珍作最後的挽回,於是好言道:“老佟,要不你再跟宣傳部的肖部談談。”
佟定欽厭惡地擺擺手,說:“該做的事我會做,不用你來教。”
(四)
這件事情雖然風起一陣,慢慢地還是平息了。李豔屏簡直要感謝那位無事生波瀾的丁廳。通過這件事情,佟定欽拉攏於世緯,吳英越來越惹佟定欽討厭。這件事更讓李豔屏深刻地感受到,在官場,退下來就是退下來了。權力不在手上,什麼樣的交情都無濟於事。
但李豔屏心裡仍隱隱的不安,她覺得吳英已經發現了些什麼。很明顯,她那一天的心虛表情,已經被吳英看在了眼裡。女人的直覺是很靈敏的,吳英也許什麼都不懂,但至少還會懂得保護自己的婚姻。
終於有一天,李豔屏的預感應驗了。在小套間纏綿後,佟定欽吩咐她說:“你把這件事的前後都告訴於世緯,就說風波已經平息了。我找了省教育廳的譚廳吃飯,他也認爲不宜舊賬重翻。但還是要提醒於世緯,以後出書一定要顧及周全。”
李豔屏笑說:“於世緯這麼一點就透的聰明人,他一定是明白的。”
佟定欽欲言又止,李豔屏敏感地感覺到,她連忙問:“怎麼,還有什麼問題?”
佟定欽輕描淡寫地說:“也沒什麼,吳英說我重用你太久了,關係過分親密,難免讓人說閒話。”
李豔屏心裡“咯”地一下,想這一天終於還是要來了。她從跟着佟定欽的那一天起,就註定了要被拋棄的命運,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那麼快。
她強忍着脾氣,裝作不在意的樣子,淡淡地說:“那你怎麼打算?”
佟定欽覥笑着說:“她說的也有道理。我看找個機會,讓你到下面某局做個副職。這樣一來可以避嫌,二來也可以讓你有更大的發揮空間。”
李豔屏笑着說:“反正沒有了我,你還可以找到更年輕漂亮的秘書。”
佟定欽將她緊緊摟在懷裡,以示撫慰:“我們在一起太久了,確實已經引起了不少懷疑。就是把你下放到市屬某局,對於你來說,也是好的。”
李豔屏故意裝傻地問:“我去了市屬某局,我們見面還會那麼方便嗎?”
佟定欽嘆了口氣,說:“不方便之處肯定是有的。問題是,現在既然已經有人起了懷疑,那我肯定要將你調開。”
李豔屏差點脫口而出,那個“有的人”,是不是指吳英。
佟定欽說完這一切,就跟平常一樣,呼呼大睡了。他那沉重的呼嚕聲,就像他平時的頤指氣使一樣令人厭煩。在他眼裡,大概除了他自己的命運,其他人都是可以隨意調動的吧!李豔屏卻睡不着,在黑暗中睜大着眼睛。去市屬的某局,這對於她來說是多麼突然。她在市府還未完成從保姆到秘書的過渡,到了市屬局,是否有可能擔任領導職位。就算是在佟定欽的安排下,真的擔任了某領導職務,自己又是否能勝任,底下的人能否心服。她知道現在時機尚未成熟,這時候貿然下放,很可能大大地栽一個跟頭。然而她也知道,事情一旦有意向,要實施起來就會很快,能否實現完全取決於佟定欽。
李豔屏毫無倦意,呆呆地望着佟定欽熟睡的臉。他那平靜的臉上帶着溫和的表情,緊閉着雙眼,就像孩子一樣天真。可他一旦醒來,多少人懼怕他的眼神。他隨意的一句話,就可能決定一個人一生的命運。李豔屏搖了搖他,惆悵地問:“你能保證,把我調出市府後,我們以後還在一起?”然而回答她的,只有他香甜的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