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臺謹冷笑道:“她好大膽子,私放反賊進來,還敢來請罪!”
小李子猶豫着道:“皇后娘娘說她不見到皇上就跪着不起來。”
“她愛跪便跪吧,朕不想見她。”澹臺謹放下眉筆寒聲道。
我安慰地握了一下他的手道:“還是讓臣妾勸勸皇后吧。”
他冷哼一聲道:“這種女子德行失儀,朕不該封她爲後的。既然朕答應了她不廢后,那便讓她擔着皇后的名吧,妤是出去告訴她,讓她馬上搬離鳳儀殿,住到靜心堂去思過。”
“是,皇上。”
我理了理髮,含着一縷勝者的笑意,緩緩地走了出去。
皇后釵環皆去,一身素衣,靜靜地跪在地上。
她看到我出去,顯在一驚,既而一怒,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直直地跪着。
我緩緩地蹲下身道:“皇后娘娘,皇上他不肯見你,還下旨讓你速速搬離鳳儀宮,臣妾是特地來傳旨的。”
她狠狠地盯着我,一字一句地道:“在這宮中沉浮不過尋常事,今日鮮花着錦,明日也可能被人踩在腳下,你不要再得意了!”
我朗聲大笑,震得頭上的步搖叮鈴作響。
“皇后娘娘說得太對了,自古風水輪流轉,善惡到頭終有報是不錯的。你瞧燕妃吧,從前她是多麼的得意榮光,可憐呀,現在卻被五馬分屍。對了,她所住的地方叫廣寒宮,如今可真是又廣又寒啊!”
她不耐煩地打斷我的話道:“快叫皇上出來,本宮有話要對皇上說。”
我冷冷地道:“皇上沒空見你啊皇后娘娘。就算你再跪一天一夜也是沒用。不如你還是速速着手搬離鳳儀宮的事情吧。再遲一點,我只好讓奴才們將皇后娘娘的東西扔出去了。須知,聖命不可違啊!”
“你……”皇后氣得臉色鐵青,指上金嵌八寶甲套,紅、黃、綠三色寶石,周圍一溜金粟米相襯,正閃着耀眼的熠熠光芒。她指着我惡狠狠地道:“小人得志!”
我起身,淡淡地道:“是嗎?不過臣妾還是提醒皇后娘娘一句,還是多燒點香祈祈福吧,否則,恐怖會睡不安穩的。畢竟,皇后娘娘做過什麼,自己知道。”
皇后恨恨地起身,不甘地道:“蘇妤是,你等着,本宮絕不會坐以待斃的。”
我漠然地道:“皇后娘娘叫錯人了,來人,送皇后娘娘。”
送走皇后,我附在小蝶耳邊低語幾句,她臉上浮現出一縷笑意,點點頭命人去辦。
皇后,從今天開始,我向你正式宣戰!
夜深了,該是四更天了。夜風徐徐吹起靜心堂內低垂的層層帷幕。殿中一片靜謐,唯有銅漏的滴水聲打破這片死寂。寬敞的寢殿上只燃着幾支銀燭,昏黃的燭光明滅不定。
夜風從窗縫間貫入,帶着潮溼陰寒的氣息,似一口欲吐未吐的嘆息,晃得原本稀微的燭火跳躍明滅。隱隱似有人在輕聲嗚咽,彷彿是一種壓抑的、悲愴到骨子裡的悲泣,在嘆訴無盡的哀傷。
皇后怔怔地坐在冰冷的座椅上,滿臉驚惶:“浣碧,本宮這幾日夜夜惡夢,難道真的有因果報應,是那些冤魂要來向本宮索命?”
浣碧挑亮了燈道:“娘娘你身爲後宮之主,自然有上天保佑,那些惡鬼也不敢近身的!若是娘娘真的睡不安穩,奴婢聽說施法做術可以驅鬼,娘娘不如試試啊!”
皇后一臉疲色地道:“嗯,也好,這件事,你安排一下吧。”
我站在窗戶聽着兩人的談話冷笑,是我命人扮作冤魂夜夜在靜心堂遊蕩喊冤,你自然睡不安穩了!
第二日,果然有一班小道士進宮,說是驅穢避邪,在靜心堂裡大聲唸誦,小蝶冷笑道:“看來那人真的是怕了,許了不少銀子給那些道士。”
我抿了一口茶淡淡地說:“有時候錢能通天,也有的時候錢末必能保命,時候到了,自然有老天去收,此刻才求佛,末免太晚了。”
顏熾勾脣一笑道:“我讓他們有命收錢,沒命花。”
我的聲音亦是,不帶一絲溫度:“你去辦吧。”
果然第二日便有人在塘中發現小道士的屍體,皇后氣得渾身亂戰,但此時她鳳威已失,無人聽她的,自然說話也沒有效果。
我隔着一叢紅楓,遙遙地望着靜心堂那邊傳來的怒罵聲,如青石入定,巋然不動。
一切都像是精心排好的摺子戲,起承轉合,唱唸打做,連一步也錯不得,正按裝我的計劃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澹臺謹較以前對我更加寵愛,但於我卻如浮雲。只因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個深深隱藏在心底的秘密,澹臺謹偶然轉過臉去,微低的側影,與那人是這般相似,側影重疊在那個驚人的秘密上,令我心悸,然後胸口就會牽出一種深切的痛楚。
時間不多了,我等不得了,待處理完皇后的事情,是時候尋解藥了,萬不得以的時候,只能用那個辦法。
入秋的夜,黑得極快,再加上天色陰鬱,終於在酉時淅淅瀝瀝地下起了秋雨。
本來秋夜風雨便易生蕭蕭之意,更兼雨滴打在竹林梧桐之上,搖動竹影森森,而梧桐葉上淅淅瀝瀝,點滴不絕,更覺夜寒侵骨只覺萬籟俱寂,唯有雨滴梧桐,清冷蕭瑟。正是前人詞中所言:“夜深風竹敲秋韻。”
小蝶在前面挑了燈籠,輕塵替我打了傘,沿着漫石甬路一路向西,夜黑如漆,燈籠一點橙黃的光,只能照亮不過丈許徑圓,竹聲似海,風過滔然如波,嘩嘩的似要涌倒在三人身上。通向廢殿的路,似格外漫長一般。
進了黑漆剝落的小門,只見雕鏤漆畫皆剝落殆盡。院中的枯草被秋雨一澆,皆盡倒伏,兩株老梅枯枝沐在風雨中,更添蕭瑟之意。
吱呀一聲,小蝶推開雕花槅扇,隱約聞見一股濃烈的藥氣,而屋中几案皆是舊物,燈下只見湖水色的簾幕落着微塵,更顯屋中靜得寂廖。
我掌心被指甲掐得幾乎出血,臉白如紙,冷冷地道:“她就在這裡餵我喝下墮胎藥,毒啞了我的喉嚨,又將我扔到山下……”
輕塵臉上盡是痛惜,低聲道:“娘娘……”
小蝶眼中含淚道:“她作惡多端,今晚必會得到報應,主子別想太多了。”
我拭去了淚水,冷冷地說:“放心,我已經不是昔日的蘇妤是,再不會輕易軟弱示人。想必顏熾已經去辦了,把燈熄了。”
小蝶吹熄了燈籠,黑沉沉的廢殿如一隻怪獸蹲伏在夜雨之中,洞開的房門如獸張大的口,幾欲噬人。
夜深雨急,秋風秋雨寒氣侵人,偶爾有雨絲打在我的臉上,卻渾然而覺得冷。
那越來越近的時刻竟讓我熱血沸騰,周身像被火焰烤一般難受。
強烈的恨意似乎要爆發出來,熄滅這無窮無盡的秋雨。
一抹白色在夜色中影影綽綽地到來,然後有輕微地喚聲:“娘娘,顏熾來了……”
我沉沉地道:“把她帶來了?”
顏熾道:“是,現在皇后已經昏過去了!”
我冷冷地道:“把她扔在雨中,淋醒了再說。”
撲通一聲,皇后被扔到了污水之中。
她只穿一件素白的寢衣,片刻便被雨水澆透,髮絲散亂,污泥沾染了素白的衣衫,過了一會,方悠悠轉醒。
我躲在暗處,如看戲一般靜靜地看着她的臉色先由驚惶轉爲恐懼,接着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淒厲叫聲:“救命……救命啊!這是哪裡……是誰把本宮帶到這裡來的!”
我緩緩地將一方塗了鮮血的白巾蒙在頭上,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面前,陰森森地道:“皇后娘娘……你不記得這裡了?我就是在這裡被你害死的呀……”
她駭得幾欲暈倒,勉強爬起來,狼狽不堪地道:“你,你是誰……大膽,本宮是皇后,你也敢來嚇本宮?”
我冷冷一笑拉長了聲音道:“還要命來……還我孩子的命來……”
皇后尖叫一聲轉身就跑。
她一進廢殿,兩扇大門砰一聲關閉,她轉身去拍門,卻無論如何也打不開。
小蝶也步出,依樣道:“皇后娘娘,還有我!你設計害得我死得好慘啊!我的孩子也死在了腹中,你還冤枉蘇妤是害我。今日我就是來找你復仇的!”
小蝶戴着細長的護甲,塗了磷粉,在夜色中閃着慘人的綠光。
那綠光映亮了她畫得鬼符的臉,讓皇后驚叫一聲,胡亂揮着手道:“走開,走開……”
“皇后娘娘,奴才忠心爲你辦事,你卻殺了我……”輕塵細着嗓子悠悠地說。
皇后終於受驚過度,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小蝶重新點了蠟燭,我們也去了妝容,恢復本來的面目。
顏熾用力踢了她一腳道:“還以爲她多歷害,原來是個外強中乾的母老虎。娘娘,不如一刀把她……”
顏熾作了殺頭動作。
我搖頭道:“不可!一則她是皇后,生死皆關係着朝堂的動盪,二則她若突然死在這裡,追查下去,我們的計劃就會暴露。再說她作惡作端,怎能輕易死去?就算她死,也得由澹臺謹說了算。今晚就到這裡,顏熾你負責把她送回靜心堂,經過這番驚嚇,不死也去了半條命了!”
顏熾點點頭,挾了皇后飛奔而去。
推開殿門,這才發現雨竟已經停了,疏疏一點殘月從梧桐葉底漏下來,滿院月色如殘雪,清冷逼人。
我打了個噴提,小蝶忙道:“夜深了,主子還是回吧。”
輕塵扶着我,順着原路返回。
經過清音宛時,忽然聽到一縷簫聲幽幽怨怨地吹出,我止步,忽然想到一個人,不料曲聲突然停止,我正欲走,而曲聲卻漸漸又起。
秋夜殘月疏桐,晚涼浸骨,我循聲而去,那曲聲聽着分明,似是不遠,但走過竹橋,溪聲淙淙裡再聽,仍在前方。於是一路行去,幸而微有月色,照見溪水如銀,漫石甬路如帶。
轉過幾個彎,纔看到崔惜朝對月獨吹曲。
他吹了一會,又停下來,反覆把玩着一枚飛燕踏雪的金釵,喃喃低語:“燕妃,你雖強迫於我,但畢竟我與你有了肌膚之親,況且,況且你又懷有我的骨肉。我卻不能救你,只能看着你死,心中好生難受……”
我們三人都大吃一驚,皆掩了脣,想不到此中有此內情。
我這才聯想到從前發生的種種,原來燕妃便是以此來要挾崔惜朝的。
我緩步上前,冷冷地道:“你錯了!”
他猛地一驚,看清是我,才緩緩地道:“原來是醉妃娘娘!”
我看他神色冷淡,與往常不同,便知他心有餘結,也不說破,不動聲色地道:“燕妃妖姬,禍君害妃,天理難容,你從來最爲清醒,如何也被她迷惑了去?”
他將簫收起,微微慍道:“在下知道燕妃對醉妃出手陰暗,也十分不恥她的手段,但她畢竟,她畢竟……”
我揚聲道:“可惜,燕妃死的時候卻並沒任何懷孕的跡象!”
他大吃一驚道:“啊?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淡淡一笑道:“她原爲‘青天教’的反賊,一心一意要進宮刺殺皇帝,禍亂朝綱,身負要命,豈會懷孕讓自己受累?這且放着不說,你道她如何能妖媚惑君,身輕如燕?原來這‘青天教’有妖術叫“彭祖分脈”,修得此術後身材窈窕,體態極其輕盈,舉步翩然若飛。
但修此功需服用丹藥,服藥久而久之,人便失去了孕育的功能,說她能懷孕,簡直是一派胡言!”
崔惜朝臉上忽紅忽白,喃喃道:“原來都是假的!她騙得我好苦!”
我一揮手,小蝶和輕塵退了下去,我凝視着他道:“到底怎麼回事?”
崔惜朝面泛紅潮,扭怩地道:“上次在下救了燕妃,隔了一段時間燕妃說答謝在下,便請到廣寒宮稍坐。不料吃了幾杯酒,便覺得頭暈眼花,醒來後就躺在燕妃的榻上了……”
我冷笑道:“狐媚子只會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罷了。這件事便讓它過去吧。我瞧着李順華似乎很在意這件事,你好好想想……”
他的臉一下子漲紅了:“娘娘……”
我微微一笑,自回到淑華殿中。
一夜睡得極沉,直到日上三竿才醒來。
小蝶一進來拍手笑道:“靜心堂那位昨晚說了一夜胡說,這會子正發着高燒,看來着實嚇得不輕。”
我一邊勻面一邊道:“呵,這下子可以清靜一段時間了。”
深秋的早辰稍顯清冷,已有半黃半綠的樹葉開始飄落。秋風卷得一地的殘葉漫天飛舞,與樹上千絲萬縷的紅綢相比,更透出一些蕭瑟的意味來。我正獨自倚着雲窗出神,目光落在一地斑駁雜亂的樹葉上,自語般輕嘆道:“韶華易逝,春秋易改,日子就這樣一日一日過了……”
“娘娘,不是奴婢多嘴。”小蝶自梅花海口缸裡取出溫茶,沏了一盞捧過去,放在流雲榻上的小高几上,唸叨道:“這秋陽雖然不熱,但也刺眼,坐了大半日了,別被晃花了眼,也快午膳了,娘娘想吃點什麼?”
我伸伸懶腰道:“你也話多起來了,既然是秋季便要養生,只撿清淡的做一些就行了。”
忽然看到小李子來了,不由得問:“皇上還沒下朝嗎?”
小李子忙道:“皇上在前朝商量事情,一時走不開,讓奴才給娘娘說一聲,午膳在這裡吃了。”
我點頭,又吩咐小蝶加了幾樣澹臺謹愛吃的菜隨口問道:“皇上在說什麼事呢?”
小李子知道現在他不說,澹臺謹必告訴我,便道:“說時肅寧王兩位胞弟聯名上折,要求升爵位以助地方安定的事情。”
我對朝上的事情頗有了解,又想到澹臺謹生氣貪污一案,點頭道:“這不過是字面的意思,那肅寧王兩位胞弟乃一母同生,與長兄素來不和,多年來爭鬥一直激烈異常。二人此舉並非簡單的貪官,而是暗示只要皇帝允諾,便要除掉如今的廣寧王,由他二人坐分藩王封地。----如此弒兄謀權、要挾朝廷,其罪可誅!皇上可答應了?”
小李子沉默了一下,緩緩地道:“皇上很生氣,奴才看皇上眉宇間籠罩着揮散不去的陰騖之氣,沉默半晌,最後卻緩緩吐道:‘嗯,準了。’”
我點點頭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蝶問道:“怎麼這樣的事情皇上也應了?”
我緩緩地出了一口氣道:“人都以爲帝王無所不能,殊不知無奈時更甚。”
過了片刻,方見到澹臺謹起駕到淑華殿中,午膳準備了些清淡的小菜,二人略吃了些,便吩咐宮人將盤盞撤下去。底下又奉上膳後的甜湯來,我盛了一碗銀耳蓮子甜湯遞過去。
這才道:“人生在世,好比朝露,去日苦多,何必爲了朝堂上的事煩心?皇上,喝口蓮子湯吧,很甜的。”
澹臺謹嚐了一口,微閉上眼道:“還是妤是最讓朕省心,哦對了,”澹臺謹睜開眼,摸出一個白玉盒子,笑道:“這太醫院首座孫太醫親自調配的,說裡面不光有赤芍、黃精、丹蔘、蜜草等物,還添有上等珍珠粉、瓊脂膏,秋日乾爽,臨睡前塗抹均勻,次日便可一整日滋潤無憂了。”
“皇上……”外面傳來小李子小心翼翼的聲音,澹臺謹說到一半被打斷,十分不悅,回首蹙眉問道:“什麼事?越來越沒有規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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