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一下吧!”澹臺謹跺着腳道。
他拔開一片被雪壓彎的枯草,露出乾燥的地面。
我喘着氣坐了下來,好像屁股下面一涼,忙彈了起來。低頭一看,原來是一窩鳥蛋!
兩個飢餓的人不禁欣喜若狂,兩眼放光,不過澹臺謹可是公子身子皇帝命,除了吞口水什麼都不會做。
我把火引燃,將鳥蛋埋在下面烤着,一邊拔着枯草作續火之用。
他在一邊呆呆地瞧着,半晌才道:“你還會生火?”
我淡淡地說:“從前在樑國的後宮,我和娘跟奴婢差不多,什麼都得自己幹,如果連火都不會生,只怕要餓死了!”
他猛地從後面抱着我,輕撫着我的頭髮,似乎情緒十分激動。
我感覺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地在我耳邊放大,一時間動作僵硬,不知道是推開好還是不推開好。
“妤是,原來你受了這麼多苦,來到項國我還那樣對你……”
看不到他的臉,但能感覺到他的愧疚。
我若無其事地說:“這其實沒什麼,反正從小到大我受得欺負已經很多,也不差你……”
嘴一下被捂住,對上他心疼的目光:“對不起,我發誓以後再也不會讓你受苦……”
我掰開他的手,退開一步,望着他的背影,語氣清淺地道:“澹臺謹,你千萬不要說你愛上我了。我一直都不太明白,你生命裡出現過的那些女子,你最愛的到底是誰,又或者你全都愛?”
澹臺謹轉過身,背脊卻似在瞬間僵了僵,靜默半晌,才聽到他低沉的聲音:“我也想了很久,直到最近我纔想到答案。”
我沒有催促,默默地等待傾聽。
我想知道,一個帝王,到底會不會有真愛。 “我想,過去的日子裡,我誰都不愛,包括我自己。”極目遠眺天邊的山巒,他的脣角無聲地揚起一道苦澀的弧度。
“誰都不愛?”我真的不懂,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只知他此刻挺得異常筆直的高大身軀,看起來似乎散發着幽冷的孤寂氣息。
“之前浩曾對我說的一句話,我覺得極爲真實。”他的嗓音沉穩無波,緩緩道,“他說他有一顆完整的心,可以給予他愛的人。”
“浩……”提起浩,我的嘴角自然彎起一抹溫柔地笑意,“是啊,他的確是這樣的人!”
他忽然回過神來,擡起手,修長的手指拂開我額際的發,指尖輕畫我的眉眼,低低地道:“我對皇后,是出於愧疚照顧的憐惜之心。對假燕妃,是出於感激相救的回報之心。對肖妃,是出於必須承擔的責任之心。我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他的黑眸深邃幽沉,我擡眸與他對視着,點了點頭。
“浩他還保有一顆完整的心,而我的心已經被瓜分了許多部分,因爲浩與我最大的不同,便是他是王爺,而我,是皇帝。所以他可以單身,可以自由地愛人,而我,註定要後宮三千,註定要活得辛苦,愛得孤獨。”他的手指勾勒着我的輪廓,手勢緩慢而輕柔,片刻,他收回手,自嘲地淡笑道:“我這一顆不完整的心,你應該不屑要了。”
他的脣角揚笑,眸底卻是一片黯淡。
我看着他脣邊毫無歡意的笑容,有些揪心。
我很輕地開口:“你還沒有說,對於我,是出於什麼樣的心。”
“妤是,”他突然低聲喚道。
“嗯?”我微微仰起臉,對上他的黑眸。
“對於你,是出於想要愛的心。”他的聲音很低,低得幾乎聽不清,“這一份心,你要嗎?”
我苦澀地一笑,半開玩笑地說:“哦,是嗎,我還以爲,是一顆強取豪奪的心。你難道不是因爲浩愛上我了,你不願意看到所謂自己的女人被他霸佔,才這樣胡攪蠻纏非得逼我愛你……”
無言許久,他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低啞地問:“如果我肯休了你,你要嫁給浩?”
“嗯。”我輕輕點頭,“其實你休不休,結果都一樣,我都會和浩在一起。”
“你愛他?”他再問。
“嗯。”我應得沒有猶豫。
“你真的愛浩?”他確認地追問。
“是。”我與他對視着,猶豫了一下說道:“其實我這次進宮,就是要爲浩找解藥……”
澹臺謹的面色鐵青,額上鼓起青筋,但是一聲不吭,只是犀利狠厲地盯着垂頭的我。
“你……”他這一個字,吐盡了心中的憤怒和惱恨。
“我之前已經說過了,我要的,你給不了我。”我低垂着眼眸,說得很小聲,但在靜謐的空間裡卻顯得分外清晰。
“沒事,”他不知道等了多久,才用這種平靜的語調跟我說話沒事,“我可以等,這一輩子還有很長,你以後都會跟我在一起,時間久了,你便會忘記浩……”
我驀地一驚:“你不打算救浩。”
他嘴角勾起一抹凌厲的弧度:“爲什麼救?救活了他讓你跟他走嗎?”
我憤怒地起身:“他可是你的親兄弟。”
澹臺謹卻悠悠地道:“也是情敵!”
我瞪着他:“你別給我機會,否則我殺了你,取你的血救浩。”
他緊緊地盯着我:“是嗎?你不是這樣的人,妤是,你一向都那麼善良!”
我哼了一聲轉過頭,爲了浩,我可以不善良。
身子一緊,被他緊緊地抱在懷裡,欲要掙扎。
“別動,讓我就這樣抱着你,只要抱一會兒就好。”他的聲音近在耳畔,低沉卻輕柔。
他的雙手繞過我的背,抱得很緊,下巴輕抵在我發頂上,似發出了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我想現在不是決裂的時候,於是沒有反抗。而且,在揉碎了他的心之後再推開他,似乎,有點殘忍。
突然,他鬆開手,俯在地上聽了片刻道:“有人過來了!”
我和他悚然一驚,幾腳踩滅火,忙隱藏起來。
不過我們很興奮起來,來的竟是自己人。
澹臺謹整了整衣衫,卻不知道頭上仍戴着一根稻草,威嚴地從草叢走出。
衆軍急忙參拜,原來這一隊人是看到山上的濃煙纔過來找到我們的。
我看着澹臺謹戴着一根草指手劃腳步的模樣,強忍着笑,再偷眼看其餘的士兵,顯然嘴角也隱隱抽動。
“上來!”澹臺謹坐上馬,對我伸出手。
衆目睽睽之下,我只得和他共騎一馬。
“拿着!”他嚴肅地塞給我一樣東西,然後策馬走到最前面。
我一摸,滾燙的鳥蛋,散發着誘人的香味。
這傢伙臨走時還不忘記拿上烤熟的食物,不過我真是餓壞了,三下五除二剝了鳥蛋,自己咬了一口。
“你吃不吃?”我含糊不清地問道。
他大老爺端坐着,張開了嘴。
難道等我喂?
我不理他,自己狠咬了一口,他張着嘴等了許久,終於憤怒地看着我。
我得意地笑,大吃特吃,結果,噎住了?
臉色青紫,怎麼也吞不下去,痛苦之極。
這真是六月債,還得快。
我看他笑意從嘴角漫出,接着整個臉上的肌肉都抖動起來。
最後看我快噎死了才遞上來水壺。
我喝了幾口水,大口大口地喝着,終於嚥了下去,卻發現,手中的蛋已經被他三二下吃光,正餘味猶盡地回味着。
從前認識的澹臺謹,不是陰冷就是暴戾,笑也是冷笑,邪笑。
從來不知道,他還有這麼平民的一面。
這一行輕騎乃是澹臺謹的親信,因此一路上不停地有負責各個任務的人來向澹臺謹報告軍中事務。
說長孫父子最近行蹤詭異,甚至深夜外出神秘失蹤過。
澹臺謹劍眉微皺道:“看來,他們是等不及了。通知下去,一切按原計劃行動,朕要逼得他不得不反!”
“是,皇上!”
途經一個鎮子時,突然聽到哭聲震天,澹臺謹勒住馬,望着狼煙滾滾的村莊,嘴角抽動:“該死的回鶻人,衆軍聽令,下去屠殺蠻子,救我百姓!”
這一千輕騎都是精銳部隊,騎着戰馬怒衝了下去,澹臺謹一馬當先,手提寶劍,見人就砍。
這些回鶻人簡直畜生不如,竟將全村的婦孺小孩子全部屠殺,死狀極其慘烈。
不但剖心挖肚,更將頭也斬去,只餘下無頭屍體。
將士們憤怒地嘶吼着衝了上去,向那些穿着回鶻衣衫的士兵衝過去。
澹臺謹的寶劍十分鋒利,竟能將士兵攔腰斬斷。
腥紅的血漿和雪白的腦漿噴了我一身一臉,幾欲和嘔。
這些回鶻士兵哪是精銳騎兵的對手,片刻後便屍橫遍野。
到最後一個士兵時,士兵竟然開口求饒。
一個將領正要將他擊斃,澹臺謹卻揮手製止:“你怎麼會講漢語?”
那個士兵想是駭極了,也不知道澹臺謹就是皇帝,竟然流利地一口氣說了出來:“回這位大人,小的本來就是漢軍,是是,是假伴成回鶻人的!”
我大吃一驚,衆軍皆是驚訝不解。
澹臺謹陰沉着臉冷冷地道:“你們是受了誰的命令竟來殘害項國的百姓?”
那士兵猶豫了一下答道:“本來回鶻和項國交兵,我們一直打勝仗,可是不知爲何一月前長孫將軍突然下令後退三十里,退到谷裡,還還讓我們遇到回鶻人不要抵抗,逃跑就行!我們不明白,就問長孫將軍爲何,他說他自有妙計。最近我們隊又分到任務,讓扮成回鶻人屠殺村民。兄弟們雖然不明白爲什麼,但大將軍有令,咱們也不得不從,大人,您饒了小的吧!”
澹臺謹擡手,一劍刺死了士兵,寒着臉道:“好你個長孫無忌,爲了逼朕就範,竟然故意讓我軍逃跑,還要假扮回鶻人屠殺百姓,讓朕以爲回鶻人十分猖狂,來震懾朕,真是狗膽包天!整軍,回營,朕要親自處決這個混帳東西!”
趕了整整一晚的路,到達軍營的時候,天色已灰濛濛得有了一點魚肚泛白的亮色。從山上望下去,整個軍營籠罩在一片寧靜的晨霧當中。偶爾看見星星點點的幾處燈光,可是在氤氳的煙霧中像捉迷藏似的時隱時現,看不真切。
但越是接近,衆人越是謹慎,因爲要走到軍營,必須經過一片密林,而那裡,最適合作伏。
澹臺謹這次失蹤,無疑是讓長孫氏歡欣鼓舞的。
他真被赫連勃勃殺死最好。如果饒幸沒死,那必會路過這裡,長孫無忌在這裡設伏,可以靜悄悄地伏滅澹臺謹,來個偷天換日!
連我都想到這一點,澹臺謹自然也想到了。
他作了手勢,衆人拔出劍,一步一步地接近這片死亡密林。
雖然沒有發現任何異動,對方也將自己完美的隱藏,但是多年來在生死邊緣上打滾的經歷,給了澹臺謹近乎神蹟的第六感。
他星目一掃,突然勒住馬,按下我的頭。
“有埋伏!”
所有的一切都幾乎在瞬間發生,護衛在澹臺謹右側的將令,突然厲喝一聲,飛身而起,瞬間脫離戰馬,一把撲到澹臺謹的身上,將他從馬上撲了下來。
而我也連着摔了下來,摔在了澹臺謹的身上。
所有人吃了一驚,有人大聲呼喝,然而,還沒待這些人有所反應。一陣密集如雨的利箭蝗蟲般激射而來。所有箭頭全都指向我和澹臺謹的方向,無主的戰馬突然一聲哀鳴,猛地倒了下來。
澹臺謹抱着我一個側滾,躲過了戰馬龐大的身體,埋伏在馬屍的後面。
咻咻咻——箭鳴聲不斷地響起,不過片刻之間,數不清的弓箭密密麻麻的插在戰馬的屍體之上,箭頭上閃動着微微藍光,一看就知道都是淬了毒的。
“保護皇上!”一個羽林軍副兵衛尖聲大叫,然而他話音剛落,兩隻利箭同時射中他的胸口,副兵慘哼一聲,摔下馬來。
只這麼一眨眼的功夫,一千輕騎就已經死傷大半,看來對方不僅早有準備,而且要一舉殲滅所有的人。
“皇上,怎麼辦?”正隊人焦急地問道。
“不要慌!堆積馬屍,抵擋利箭!一隊主攻,二隊三隊護衛,四隊從側面突圍,其他人跟我往上衝!”混亂中,澹臺謹突然站起身來,抱起我利落地上馬,冒着箭雨向前衝去。幾隻勁箭霎時間像是長了眼睛一般向着澹臺謹激射而來。
“保護皇上,快,衝啊!”
澹臺謹抽出寶劍,左劈右削,擋開箭雨,直衝向密林中。
這時,只見一道銳利的勁箭呼嘯而來,力道之大,無以倫比。
澹臺謹冷笑一聲,身軀鬥轉,反手探去,一把竟然將那箭緊緊的抓在手裡。腰間長弓解下,順手將金色弓箭搭上,順着原路轟然射回,只聽一聲慘叫登時響起,顯然是有人殞命。
衆軍衝到密林中,展開了瘋狂的反攻,不斷有黑衣黑巾的人慘叫着倒地。
我緊緊地抓着馬鞍,只覺得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隨時都會蹦出來。
“兄弟們,聽我的命令,射死那個穿黑袍的!”對方有人啞着嗓子大叫了一聲。
一瞬間,所有的人都不顧自己的生死,將手中的利箭對準澹臺謹。
羽林軍立刻擋在澹臺謹面前,可是那箭如流星,根本就擋不住,很快便有數十人爲保護澹臺謹中箭。
黑暗中,有人射出一枚冷箭,閃着寒光,直取我的咽喉。
澹臺謹緊緊地抱着我,一手劈着流箭,另一手卻來不及抵擋,只得抱着我,自己擋住了那枚流箭。
那箭射中了他的右臂,暗紅的血流了下來。
兩日功夫,他已經爲我負傷兩次,救了我三次性命。
我又驚又駭又是感動道:“你中箭了!不要理我,你保護好自己吧!”
他卻悍然一笑,居然生生地折斷利箭,繼續振臂高呼:“給我上,殺光這些叛徒!”
等把所有黑衣人消滅乾淨的時候,羽林軍也剩餘了不足二百人。
澹臺謹命人將血衣脫掉,穿着乾淨的衣衫,衆人面帶微笑,回到營地。
衆軍見澹臺謹歸來,畢跪地參拜,說天佑大項,皇帝大難不死,必有厚福。
我看到長孫氏三人神色微變的臉,還要強裝笑顏,心中暗自好笑。
但他們很快恢復了常色,換上一副感激天恩的激動神色,長孫華帶頭道:“皇上有天神護佑,這才得以安全歸來,真乃大項之福,百姓之福,天下福呀!”
澹臺謹握着他的手道:“朕不在這幾天,有勞丞相了兩位將軍了,對了,對回鶻人這些天有沒有發起進攻!”
長孫華眼神一掃,長孫無忌立刻上前拱手道:“皇上天威一到,回鶻人無不望風逃竄,雖有些不知死活的軍隊來進攻,但都已經被我屠殺殆盡。”
他一擡,立刻有人將一籠籠的東西擡了上來。
“皇上請看,這就是屬下屠殺的那些回鶻人的首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