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時,衛晉的邊疆兵荒馬亂,那夜滿月高掛,月明風清。是上元佳節,團聚之夜。
阿孃說,伴着月光出生的孩子會如水溫柔,也會一世坦途。
他們叫我,阿月。
阿爹是大晉的將軍,阿孃亦是巾幗英雄。我還在襁褓之時,便被抱在了馬背上南北廝殺。
戰爭總是紛亂殘酷,我見過伏屍百萬,血流成河。那時我不過三歲而已,哥哥將我扛在肩頭,儘量遠離那些一望無際的屍體。
我記憶裡的童年,都是在這種兵火連天,顛沛流離中度過的。
我的哥哥長我三歲,名叫楊琰,我叫楊玥。
楊琰是我童年時,少年時,乃至我短暫一生的英雄。我與他天生羈絆,至生至死。
軍營的夜,能聽見敵軍的馬蹄聲,從淺踏漸漸變重。邊境近塞北,夜是極度的寒涼。營帳的衾被硬的像石頭,我與楊琰蜷在裡面,他護我護的極好,幾乎夜夜我枕的不是枕,是楊琰的胸膛。蓋的也不是衾被,是他的外氅。
彷彿保護我,是楊琰的天性。
可惜我身體不好,時常生病,像整個軍營裡的拖油瓶。楊琰自幼習武,若非照顧我,他在軍中也可以從小就一展身手。
楊琰從來不覺得我是麻煩,尤其餵我吃藥的時候。
他一生中所有的溫柔,都悉數給了我。
“阿月快張嘴呀,吃了藥病纔會好。”
我也從不辜負他的溫柔,我不想做他的累贅,也不想做阿爹阿孃的累贅。
可是我的身體和我作對一般,這個病好了,又得了那個病。
我燒的像蒸鍋裡的饅頭,如果我會冒煙,頭頂已然是蒸汽騰騰了。我伏在楊琰肩頭,問他:“哥哥,如果我病死了,你是不是就可以和爹孃一樣,每次擂戰鼓的時候,上陣殺敵了?”
那時,我五歲了,楊琰八歲。
他捂住我的嘴,一手做了噤聲的手勢。
“阿月,不要說這些讖語。”
我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楊琰續道:“我還太小,怎麼上陣殺敵呢?”
我撅了小嘴,挑眉道:“我哥哥是最厲害的,我見過你練劍,比阿爹的前鋒舞的好多了。”
我不過是見過楊琰拿着一根木頭當劍,在無人處練着他白日裡,殷切去各處學到的一招一式。
楊琰的確很有天賦,在他經年累月的模仿與學習中,逐漸掌握了技巧,摸索出一套他自己的劍法,其中有一招以柔克剛,不以劍鋒取命。是他在月下悟出來的,取名滿月。那也是我的小字。
入夜,在我夢中吹起了號角,各營帳瞬間清醒,只聽外面大喊:“衛軍來了,衛軍來了!”
楊琰驚醒,阿孃已經衝入帳中,叮囑道:“你們快走,往南撤二十里,明日此時若無人接應,帶阿月回夏城給京師傳信。”
那時的夏城,還是大晉的邊城。
這樣的場面我經歷過很多次了,早已見慣不慣。我睡着不願意睜眼,在楊琰的懷裡我睡的最踏實,那幾年在軍營裡,我是沒有夢魘的毛病的。反而回京師後,夜夜夢魘。
楊琰抗起我,在夜色中飛快行徑。約摸一個時辰,我被他放下。星河還在天際,不曾旭日。
一望無際的山野,我更冷了,縮的緊。
楊琰靠在一棵樹下,緊緊將我環在懷中,“阿月,別睡了,病纔剛好。”
我悶哼一聲,極爲不願意的睜眼。那一夜,他講遍了自己知道的所有故事,我依舊不依不饒,讓他編出許多他聞所未聞的故事。
諸如:“女媧娘娘其實是住在月亮上的。”
“關羽其實沒有死,他不想幫劉備復國了,從長阪坡悄悄的溜走了。”
楊琰崇拜關羽,行軍之人多半會在主帳供奉關二爺,我看見楊琰對他拜的虔誠。愛屋及烏,我也會時不時的幫關二爺擦擦他的金像。
一夜過去了,無人報信。又到戌時,夕陽已至。楊琰面色凝重,我也明白阿爹阿孃或許陷入苦戰,或許已經全軍覆沒。
後面的時光明顯沉重多了,我不在纏着楊琰給我講故事,他已經口乾舌燥。
子時過去了,離阿孃叮囑的時間不過一個時辰。
我快要哭了,隱忍着不抽氣。楊琰的手指扣着我的肩膀,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敲打。驀的停了。
“走!”他背起我,往夏城的方向走。
我的耳力極好,也許是馬蹄聲聽得太多,過於熟悉,“哥哥!”我叫住他,“有人來了。”
楊琰十分警覺,他帶着我趴在草叢中,我的身量很小,整個人隱在草裡。我知道他的意圖,如果來人是敵軍,能躲則躲。如若被發現了,黑夜中只能看到他一人。
我的手死死揪着楊琰衣衫,準備把他拉住,不讓他被發現送死。
好在,馬上之人是阿爹的副將。
衛軍敗了。
我們坐在馬背上,由副將牽着馬走回營地。這一走才發現竟然也很遠,走了兩個時辰,回到營地時天已經泛了青白。
營地一片狼藉,到處都是死屍,楊琰將我抱起背對那一片伏屍。晉軍在清理戰場,尋找有沒有活着的人。敵人就做俘虜。
可我還是忍不住回頭看。我看見歪躺在地上的屍體動了,他的手指早和塵土一個顏色,微不可見的屈指,卻還是叫我看見了。
“他在動,他還活着!”
因爲我的一句話,那人活了下來。我看着本就重傷的他被重重從死人堆裡扒拉出來,身上穿着的是衛國戰甲。
我太熟識衛國戰甲了,每次號角響起,就會看見他們揮着刀追趕來。
每次楊琰都帶着我躲在遠方的營帳裡,號角和戰鼓的聲音響徹天際,震動着我小小的身體。楊琰捂住我的耳朵,有時也會蒙上我的眼睛。
被救出的衛國人看起來並不像那些大人一樣高大,他蜷縮在地上,身長不過五尺。我聽那小兵說道:“是個娃娃,衛國怎麼讓小孩上戰場呢?”
另一人道:“管他呢,帶回去吧。”
他被俘虜了,後來過了許多年,多到我已經忘記這件事的時候,有人告訴我,是我救過他一命,他也還我一命。
原來多年後,他成了我兄長的手下,名叫陸懷冊。
楊琰也想上戰場,拿起刀劍,像我阿爹一般勇猛。可他心有軟肋,不敢無畏無懼,他怕他戰死沙場,我孤苦無依。
我們跟着阿爹的部隊四處紮營,極少數時候能駐紮在城中。那一次的夜間偷襲讓阿爹心驚膽戰,他留了一隊先鋒,剩下的大軍後撤回了夏城。
夏城是我一生命運的羈絆,也是我幼年時,十分喜愛的城池。邊塞的春風吹在臉上都有些生疼,可邊塞的人歡樂明媚。
我們住在城中都督府內,大軍駐紮在城外。久隨軍旅的我許久不曾睡過平坦的牀,可楊琰不在我的身邊,他被安排了單獨的房間。
那夜是我第一次知道何爲夢魘。青鬼赤面,獠牙尖銳的像阿爹的刀鋒,它一口啃食了我的臉,我的手……夢裡被四分五裂的感受那樣真實,我幾乎是尖叫着驚醒。
楊琰聞聲趕來,心疼的安撫許久,我才肯在他懷裡睡去。
這樣的夜,一直持續到我十二歲,後來回到京師,學習詩書禮儀後,我才逐漸離開對楊琰的依賴。也許是離開戰火後,京師的太平長安撫平了我。
我不記得是何時何人提出,我與楊琰都大了,畢竟身承楊門,是朝臣之後,這樣隨軍也不是長久之計。尤其是我,與我一般大的京師孃子都已經深諳六藝,而我連詩書都不曾接觸過。識得的幾個字還是楊琰用樹枝教我寫的。
阿爹阿孃思考許久,決定將我和楊琰送回京師。那時我甫七歲,楊琰十歲。
阿爹與阿孃是將士,行事磊落,他們顯然想不到京師的危機重重絲毫不比戰場遜色。
我和楊琰回到京師的第一個晚上,就被京師的人來了一個下馬威。
楊府久無人住,只有幾個婢子做雜掃的活。我和楊琰被副將一路從邊塞送回,一路風塵僕僕,副將將我二人安全送到府中,又着急回去覆命參戰。
府中的管事是一對老夫妻,我們叫他錢伯和錢嬤嬤,聽說他們一直都是楊府的管家。
楊府冷冷清清,我們回京師的消息早幾日就傳回,可府內卻連基本的生活用具都沒有準備。不過我們在軍中長大,都不是那樣講究的京師公子小姐,況且年歲小也不多想。
錢嬤嬤帶我洗了澡後,讓我早早入睡。我天真的問她:“嬤嬤,我哥哥呢?他什麼時候來?”
錢嬤嬤被我的問的失笑:“公子有他的住出,你有你的住出,娘子,你們回府了,不必像在軍中那般湊合。”
“可是”我不依不饒:“我一直和哥哥住在一起。”
錢嬤嬤古怪的看了我一眼,當時我小,不懂她的神色是什麼意思,後來逐年漸長,我懂的那個表情,叫做鄙夷。
“你是小娘子,被別人聽去了會說你不知廉恥的。”
“爲什麼?”我又問。
錢嬤嬤已經帶我進屋,屋內黑暗,連油燈都不點一盞。她推搡着我入內,嘴裡唸叨:“小娘子怎麼這麼多問題,快睡吧,一路辛苦了。”
我咳嗽兩聲,是路上嗆了風,躡手躡腳摸索着上牀,瑟瑟道:“嬤嬤,我想要我哥哥,太黑了我害怕。而且我冷。”
我幾乎是祈求着說出,她卻滿面的不耐煩,冷哼一聲:“還來不及置辦油燈,你快睡吧,別折騰老奴了!”
言罷錢嬤嬤扭着身關上了門。我竟懷念起兵荒馬亂的軍營了,至少楊琰在我身邊,從未丟下過我一人。
我蜷縮一團瑟瑟發抖,偌大的楊府平日無人,錢伯養了好幾條狗看門護院。有一隻極大,被關在鐵籠中,錢伯說它會吃人所以將它鎖住。入了夜狗吠似狼,似爭奪似示威。我幾乎是後半夜才勉強入睡。夢中,卻覺得臉頰溼黏,耳畔有活物的出氣。
從前和楊琰同臥,我睡夢酣甜,獨臥則淺眠。黑夜中,一雙油綠眼睛緊盯着我,攝魂勾魄。
我幡然坐起,一動不動。一條比我人還大的狼狗正虎視眈眈盯着我,它是那條會吃人的狗,我記得很清楚。
“啊!”我驟然大喊,被困在牀角寸步難行,嗓音如同被扯裂的綿薄,嘶啞尖銳。我大叫着楊琰的名字,似乎觸怒了面前大狗,它露出一截比我手指還長的尖牙,瞬間就可以將我啃噬不剩。
楊琰動作極快,他和衣而眠時刻聽着我的動靜,搶在畜生之前箭步趕來,動靜驚動了狗轉身。
動物的天性喜歡追逐,楊琰一跑引它到院中,我得以脫險卻還是如臨大敵。雙腿發軟不知是如何強撐着下牀,第一次目睹了楊琰的狠戾。
他手中無兵刃,我隨身而帶一把短刀護身,我大喊:“哥哥,接住!”
漆黑中寒光一現,楊琰一躍騎在畜生後背,緊緊勒住它的脖子,一刀劃在畜生喉頭。大狗嗚咽一聲,瞬時四肢癱軟,委在地上。楊琰尤嫌不夠,他滿目充紅,嘶聲竭力的怒喊,一刀一刀捅在畜生身上,濺出的血染紅他的臉他的衣。
我跑上前一把抱住失控的楊琰,聲音已哭至沙啞,“哥哥,好了哥哥,它死了,它死了!”
楊琰逐漸停手,渾身顫抖。血腥的味道瀰漫在整個府宅,他的嘴脣發白,手指頭因握刀過於用勁而錯了位置。他顫顫巍巍撫上我的臉,大口出着粗氣。
我倆又經歷一場劫後餘生,比從戰場的死人堆裡扒拉人還要累。我蹲着他跪着,月光也不眷顧我們,四周漆黑一片。錢伯躲得遠遠的,像在逃避瘟神。
我們就這樣相偎至清晨,府上寥寥的幾個下人像沒聽見昨夜廝殺一般,打着哈欠往這邊來,一個個瞪着眼睛看着我們。
“哎喲我的小祖宗,昨天夜裡就聽狗叫的聲大,您去招惹它幹什麼呀!”錢嬤嬤忌諱血腥,尤其忌諱狗血,步子都不願意挪一下。指揮着兩個婢子前來清理。
錢伯這纔出面,這是他養的狗,合該他來負責,“小姐,您把它放出來做什麼呀,它是個沒眼的畜生,傷起人來可要命的。”
我還在楊琰懷裡,聽聞此話忙搖頭,“他胡說,我纔沒放它出來。”我哽咽的看着楊琰,眼睛昨夜已哭腫了,我能感覺到雙目的腫痛。
楊琰點了頭,聲音疲憊暗啞:“我知道。”
他拍了拍我,示意我起來。楊琰一步一步走向錢伯,他眼眸倏地變色,身輕如風,手中橫拿短刀已抵在錢伯脖頸。
下人們大驚失色,不可置信的看着這位小少爺。
楊琰道:“我不管你們是誰的人,哪家的人,這是楊府,我楊琰的家!昨天我看見你吹哨子,那畜生能聽懂。你是故意的,放它出來嚇唬我妹妹。你這一夜在哪躲着呢?嗯?”
他的眼神比三九寒冬還冷,能將人射殺。錢伯被十歲的楊琰震懾住了,雙手舉過頭頂膝蓋打彎跪在了地上。他這一夜親眼看見楊琰如何發狂,如何一刀一刀凌遲了他的狗,他早就嚇破了膽子,仗着天亮人多,在這裡裝模作樣。
我雖小卻不傻,聽楊琰一說也明白了他們打的主意,是看着我們兩個小孩好欺負,或是受人指使給我們一個下馬威。
我是一味的哭哭啼啼,若楊琰也是和我一般膽小的男孩,兩個懦弱孩子太好拿捏了,這個時候我們就被這幾個下人耍的團團轉。
我擦乾眼淚怒氣衝衝,站在楊琰身後。厲聲道:“阿孃說過,奴僕乃後院之事,後院事全由府中大娘子做主。我阿孃不在京師,我就是府中管事,你們所有人我一個都不留,帶着你們的狗離開楊府。”
後來我想,那時我倚仗的是一個殺伐決斷的楊琰,否則一個七歲女童的話,誰也不會當真。
楊琰怒意未消,我知道趕走他們遠不如殺了他們來的痛快。他臉上身上全是狗血,模樣十分駭人。
“告訴你們主子,別來打我們的主意。我們兄妹是踏着戰場死人長大的,誰敢來我就殺了誰!滾!”
錢伯被嚇破了膽,尿了褲子,錢嬤嬤還不死心,她嘴角抽搐,始終不信兩個孩子還能反了天?“少爺,您敢我們走不要緊,可府裡沒有下人您怎麼生活?這件事老奴看就是誤會,誤會!”
楊琰表情已經差到極點,我也忍無可忍時,大門傳來扣門的聲音。小婢子前去開門,連忙跪下。
前來的是宮裡的公公,他傳來聖上口諭,楊將軍一雙兒女歸京,其年幼,特安排管事及嬤嬤入楊府主事,一併送來了粗使下人十人,小廝十人,貼身丫鬟侍從各兩人。
我與楊琰叩拜謝恩,公公及帶來的人一見府內情況,不免吃驚。楊琰朝宮內賜來的管事淡淡道:“勞煩管事,把這些人發賣了,送出京師。”
聖上賜的人做事認真也細心,從不怠慢我們。兩個貼身的丫鬟和我一般大,我取了名春曉和夏蟬。
這件事後來在京師沸沸揚揚,府內下人第一天進門就得見那血腥場景,都有些懼怕楊琰。我也因此更加夢魘,夜夜驚醒。屢治無效,楊琰便不再叫我喝那些藥,如在軍營一般每夜與我同牀共眠,我才能安然入睡。
我有時想,永遠不長大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