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春枝,宜兒的心情有些激盪,是久久不能平息下來。
這些個事情的原委詳情,真正從頭到尾清楚明白的,如今怕也只有單嬤嬤了,只是單嬤嬤不似春枝,她打小侍候老夫人林氏,對老夫人的話從無違逆不遵的,加上她爲人沉穩,甚有主見,要想從她那裡套話,卻非易事。
其實春枝的話,宜兒打心底是信了的,從那日去侯府弔唁,御史中丞韓宗人曾當衆說是扮了衛太醫的藥童進府與老夫人會面,她就在心裡存了疑的,所以後來春枝的猜忖懷疑,她也有些深以爲然,只是若這事當真如此,那四老爺爲何會如此喪心病狂,向他自己的親生母親出手呢?他爲的是什麼,圖的又是什麼呢?
還有老夫人那私產的事,宜兒原以爲是因爲四房承繼了侯府,老夫人才將私產全留給了五房,也當是平衡了,可聽了春枝的一番話,她不禁都生了懷疑,老夫人會不會是察覺到了什麼,對四房失望痛心之下,這才決意要將名下全部的產業銀錢都留給了五房。
回京城後,宜兒又去老夫人的墳前,見了單嬤嬤一回,這老嬤嬤形容憔悴,顯然尚沉浸在老夫人歸天的傷悲中沒有緩過神來,只是這人口風甚緊,對春枝所說的事情是一字不提,宜兒早有了預料,遂也不以爲意,只囑咐單嬤嬤保重身體云云,待了不過片刻,就領了人回郡主府了。
事後宜兒還是有些放不下心,讓煙青使了人過去,暗地裡照看保護着單嬤嬤。
昀都的冬季由來來得晚,卻也突然,十月的天氣尚帶了一份悶熱,轉眼進了十一月,便是天氣突變,淅淅瀝瀝的小雨下過不停,氣溫也陡然間下降,人們紛紛加了衣衫,這才感受到了幾絲凜冬的氣息。
初四午後,流昆族的使臣車隊終於是越過了昀都的西直門,入了京城。姜宥領着鴻臚寺的官員在西直門內相迎,一番廝見,使臣隊被迎進了國賓臺,當日晚上,啓明帝在昭然樓設宴,款待流昆使臣,因着此番隨流昆使臣來京的除了正使柯兒曼之外,還有流昆族穆拓可汗的親妹妹,流昆族的柔伊公主,啓明帝爲示大輝對流昆族的重視,除了一干王公大臣之外,還特意下了旨意,讓大輝一干有品階的命婦貴女也赴昭然樓作陪,宜兒既爲宛茗郡主,又是寧國公府的世子妃,這等事情,自是逃不開的,而且論身份,除開宮裡的那些個主子貴人,公主娘娘外,與她年紀相仿的誥命婦人,勳貴小姐裡面,也數得她的身份最高,好在華陽郡主也要赴宴,宜兒陪在華陽身邊服侍,到免了她一個人進宮,受衆人矚目的困擾。
只是宜兒這邊雖然不想出這個風頭,可有些事情卻是躲都躲不掉的。
當晚夜宴,昭然樓上是勳貴雲集,歌舞昇平,酒至半酣,流昆使臣柯兒曼起了身,先叩謝了上首的啓明帝和皇后娘娘,敬了酒之後又執了酒樽,徑直走到了姜宥和宜兒的桌前,收手於胸,行了流昆的大禮,舉了杯,道:“世子爺,柯兒曼在臨行之前,可汗曾再三囑咐,說世子爺是世間少有的英雄,就是酒桌子上也是千杯不醉的豪傑。只可惜當日在黑水河,柯兒曼身有要事,錯過了與世子爺痛快一醉的機會,直到今日,方能一睹世子爺的風采。柯兒曼是個粗人,但也懂得酒逢知己千杯少的道理,世子爺少年英雄,柯兒曼神往已久,今日欲借大輝的美酒,同世子爺先幹三杯,不知世子爺……”
這柯兒曼生得甚是魁梧,虎背熊腰,言行間頗爲豪爽大氣,開口更是聲若洪鐘,很有些西北壯漢的氣勢。
姜宥微微一笑,人也站了起來,道:“本世子入苗西,赴黑水河,見穆拓可汗,從頭至尾,見西北兒郎會友,皆以大碗換杯。使臣與本世子雖是初見,卻是投緣,我們既要碰盞痛飲,這小小酒樽如何痛快?”話聲一落,側身讓內侍送了兩個大碗上來,親自執了酒壺,滿上後,遞了一碗遞給柯兒曼,又端了另一碗,道,“使臣遠來是客,這酒,本世子敬你,咱們先幹三碗,壓壓酒蟲,使臣看可還使得?”
柯兒曼大笑道:“世子爺此言,甚和我意,幹。”
二人碰碗之後,俱是仰頭一飲而盡,早有宮女上前,替二人滿了,二人二話沒說,再端起飲了,如此連幹了三碗,柯兒曼大笑着連呼痛快。
宜兒在旁撫掌笑道:“古人云: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大抵該就是說的使臣和爺今日的情形了。”
姜宥回了頭,和宜兒對看了一眼,嘴角微微上揚,有了笑意。
柯兒曼卻擡頭看向了宜兒,深深的鞠了一躬,道:“尊敬的世子妃夫人,柯兒曼在離開流昆的時候,我家可汗還特意讓柯兒曼代他向你問好,可汗說,他與世子爺是兄弟情誼,世子爺和夫人的大婚他沒能親自到昀都作賀,實乃生平一大憾事,是以要借柯兒曼之口,遙祝世子爺和夫人白首齊心,舉案齊眉。”
宜兒福身謝道:“可汗有心了,宛茗和世子爺恭謝。”
柯兒曼道:“可汗還說了,世子爺和夫人的大婚他雖沒能到場,卻也備了一份薄禮,權表心意,讓柯兒曼帶來了昀都。下來後,柯兒曼還會親到府上拜會,叨擾之處,先對世子爺和夫人致一聲歉。”
柯兒曼這邊起了頭,那柔伊公主也跟着湊了上來,這流昆的公主不過十五六歲,臉兒圓圓的,一雙大眼睛卻有些泛了藍色,人看上去別有一番風味,她頭上戴的也是流昆族的頭飾,五顏六色的,一動之間,頭飾晃動,發出叮叮的脆響。
這小公主人不算大,不過眼神卻是火辣,在場中一干男人的身上掃來掃去,絲毫不覺得嬌羞,到是很多男子在跟她對視之後,反被她瞧得不自在起來,只得別開了眼神,看向一邊。
夜宴上許多勳貴的夫人小姐看在眼裡,眼中就有不易察覺的鄙夷不屑,心想這邊荒出來的蠻夷,果然沒什麼教養,這個樣子去瞧外男,也不害臊?又見這人起身去了姜宥宜兒這邊,心知怕是有好戲瞧了,不由得都屏息凝神,翹目望了過來。
實際上流昆族派使臣入京,一面是爲了向大輝稱臣示好,另一方面就是爲了聯姻的。穆拓可汗是有意要娶一位大輝的貴女爲妻,只是如今柔伊公主既隨了使臣隊伍入京,那很明顯,穆拓可汗除了自己之外,還有意要在大輝尋一位青年才俊,想將柔伊公主嫁進昀都來。
所謂聯姻聯姻,你來我往,方稱得上聯姻嘛。不過只看這夜宴上柔伊公主那大膽火熱的作風,很多貴夫人已在心裡咯噔了一下,默默祈禱這柔伊公主千萬別看上了自家的兒子。
柔伊公主盯着姜宥看了半晌,方道:“你就是大哥說的那位大輝少年戰神,寧國公府世子爺?下午進城門的時候,我坐在轎子裡,什麼也沒看到,你長得很不錯嘛,在我們流昆,可稱得上是卡司魯了。”
姜宥皺了皺眉,側個頭去,懶得理會。
柔伊公主見姜宥根本不搭理她,頓時急了,道:“喂,我同你講話呢,你幹嘛不理我?”
姜宥哪裡管她?自顧的朝宜兒看去。因着二人的身份,這座次本就居中,靠近啓明帝的主位的,柯兒曼過來敬酒的時候,二人這邊早成了整個夜宴的焦點,宜兒尋思着姜宥是擺明了不想理人,而這公主又是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這般僵持着總不是個事,遂笑道:“卡司魯?不知公主話裡這卡司魯是什麼意思?”
柔伊公主看了宜兒一眼,道:“你是他老婆?”說着有嘟了嘟嘴,道,“你長得也不錯,可當得我們流昆的卡司其,就是太柔弱無力了,在我們流昆族,太柔弱無力的女子,就是生得再好看,也沒人會喜歡的。”
柔伊公主這話一出,衆皆愕然,能進宮參加皇上夜宴的人,哪個不是權柄在握的世家子弟,名門閨秀,何曾有人似這般口無遮攔的說話?愣然之下,便全都聚目在了宜兒的身上,要看她如何化解這場尷尬。
卻見宜兒面無改色,輕輕的笑了笑,才道:“如此,幸而宛茗不是流昆女子,更慶幸我家爺不是流昆兒郎。”
宜兒巧笑嫣兮,整個人更顯明媚,一時豔麗無方,姜宥臉上見了笑,看向宜兒的目光灼灼,那寵溺憐愛之意,卻是怎麼也掩飾不住。
柔伊公主哼了一聲,道:“你們中原人有一句話,叫巾幗不讓鬚眉,我在流昆的時候就聽過了,並深以爲然。女子處世,只居於深閨,或柔柔弱弱,或哭哭啼啼,這般一世,有什麼意思?照我來看,也該如兒郎一樣,馳騁於馬背之上,笑傲於五湖之內,那纔不枉活了這一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