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的這一日,杭州徐家已是圍的水泄不通,轎子都擺不下,只得排到幾裡之外去。
王學掌門王艮,太保謝遷兩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坐鎮,莫說是那些接到請柬的,便是沒有接到請柬的,怕也想往裡頭湊一湊。
如此的號召力,自然非同尋常。
到了正午,又有賓客前來,卻是南京方面來了人,不少南京官員組隊前來,紛紛來道賀,其中就有江南總督李時。
李時這江南總督,在松江府辦公,現在聽聞徐謙成婚,自然也來了,只不過他的臉色並不好看,一副病怏怏的樣子,見了徐謙,只是欲言又止。
身爲江南總督,奉旨平倭,結果卻是天不遂人願,摔了這麼大的跟頭,這也算他倒黴。
其實說倒黴還算輕的,他上任之後,先是不能體察下情,畢竟是清貴的翰林學士,對軍務能懂多少?於是一開始,幾乎都是聽下頭的人忽悠,今日報捷,明日報捷,起先的時候,或許還可以說他不能明察秋毫,還爲此沾沾自喜,可是到了後來,他漸漸發現了蹊蹺之後,非但沒有選擇上書奏陳,反而選擇了捂蓋子,這就有點大逆不道了。
若不是他這江南總督如此,杭州也不會發生這樣的大事。
其實徐謙也很理解他,在翰林呆了半輩子,突然放出來做封疆大吏,一開始渾渾噩噩,被下頭的人忽悠,等到知道真相時,嚇得面如土色,不免會想,若是此時揭發,必定天子震怒。震怒的後果,肯定要遷怒於他,畢竟不少捷報,都是從他的總督衙門遞上去的,爲何早不揭發偏偏這個時候揭發?於是,這位清貴的總督大人只好選擇了蛇鼠一窩、沆瀣一氣,他沒有選擇,只能和那些欺上瞞下的傢伙們廝混一起,繼續發着所謂捷報。繼續報着功勞,只希望能拖一天是一天,熬了一兩年,有了卓然政績,再調離回京。至於江南的事,自然就和他無關了。
可惜,他運氣不好,終於有人檢舉揭發,朝廷派出了欽差來查,與此同時,倭寇奇襲杭州。天下震動。
雖然此時朝廷還沒有旨意給他處分,可是李時已經預感到,自己的好日子要到頭了,等徐謙的聖旨一到。他的聖旨也必定要來,這個總督是肯定沒了的,不只是如此,怕是這大好的前程也毀於一旦。現在莫說入閣,連能不能保住烏紗都是兩說的事。
李時病了。病的很厲害,卻還是勉強參加了徐謙的婚宴,只是這時候,他這顯赫的總督已經成了瘟神,吃酒的時候,他本想和謝遷、王艮以及南京的幾個高官要員同坐,不過顯然,許多人皺起了眉頭,他是個很識趣的人,只得去和別人擠一擠,與他同坐的布政使、提刑使和轉運、學政們一個個談笑風生,偏偏無人去理會他,對他的態度敬而遠之。
這個昏沉沉的清貴總督,說不出的尷尬,怒火攻心,竟是昏了過去。
倒是徐家的幾個人將他擡到後院,叫了大夫來診治。
酒宴自然繼續,而在徐家外頭,也是一片頌讚之聲,徐學士不墨守成規,連娶二妻,雖有違禮教,可是其高尚情操,卻依舊是讀書人的標榜楷模。不少地方,也燃起了鞭炮,今日本不是什麼大日子,大家就是覺得喜慶,覺得文曲星成親,跟着樂呵樂呵能沾點喜氣。
洞房花燭。
紅蓋兒已經掀開,蓋頭下,是嬌滴滴又動人羞赧的絕色容顏,燈下的美人最美,尤其是那楚楚動人之態,讓吃了幾杯水酒的徐謙如癡如醉。
徐謙咳嗽幾聲,略顯尷尬,隨即喚了一聲:“娘子……”
趙夢婷想要說話,欲言又止,終究還是過於羞澀,不知該如何說起。
徐謙似乎也意識到,有些時候,說不如做,耍嘴皮子的是清流,清流是賤人,要真刀實槍的動手去做纔是幹才,辦一件事實,比磨破了嘴皮子大義凜然、花團錦簇千萬句都更實在。
千言萬語,不如……
……………………
一匹匹快馬,將一封封奏報傳到了京師。
此時的京師,雖未到陽春三月,卻已有了幾分盎然春意。
紫禁城林苑中的桃樹上,已結出了一個個的花骨朵,這粉嫩卻又未綻放的花骨朵在晨曦的露珠下,隨着風兒微微顫顫,卻也發出了一絲絲花香。
在經歷了凜冬臘月,這樣的景色,足以讓人珍惜,讓人格外悅目。
暖閣裡依舊還燒着地龍,地底下洶洶的炭火將整個暖閣燒的冒出騰騰熱氣。
這裡的溫度,雖不及酷暑,卻也教嘉靖不得不拖了外衫,去了襖子,只留一件剪裁合體的輕薄道服,他的頜下,已生出寸長的短鬚,整個人顯得更是精神,臉上也多了幾許風霜和成熟。
捷報是昨天夜裡傳出的,內閣六部那邊已經轟動,誰也不曾想到,本來以爲一個天大的難題,甚至用大臣們的話來說,簡直就是關乎社稷存亡的大事。
如此難解的問題,京師這邊雞飛狗跳,鬧騰了這麼久,又有人吵着要招撫,又有人吵着要平叛,爭了幾個月,結果……事情結束。
嘉靖仔細看着平倭的細節,先是挑撥離間,引出一部分倭寇,全殲,接着是直襲倭寇巢穴雙嶼港,最後再是攻心,而緊接着,又是一場屠戮。
這樣的手段,不可謂不狠。
更重要的是,皇家校尉的實力,也是讓人歎爲觀止。
大臣們當然想不到,皇家校尉之所以能七戰七捷,全殲千餘倭寇,是因爲皇家校尉發揮了自己的長處,以己之長克敵之短,通過運動和耐力,不斷的消磨倭寇,大家只知道,幾萬人奈何不了的倭寇,被千餘校尉輕鬆解決,皇家學堂報上來的戰損寥寥無幾,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而這夥兇殘倭寇,卻俱都灰飛煙滅。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甚至結束的過於倉促,讓人覺得像是做夢一樣。
既然杭州光復,倭寇的老巢亦落在了明軍手裡,可以想見,江南又迎來了至少十年的平靜,倭寇想要再成氣候,沒有十年之功,是不敢再上岸的。
而接下來,似乎就是如此善後的問題了。
關於善後,徐謙有幾分奏書已經送了來。
嘉靖對徐謙的意見,自然給予了極高的關注,因爲他越來越感覺到,朝中的這些大臣很是不靠譜,朱家的江山,指望他們是遠遠不夠的,在這種情況之下,這個平倭專家徐謙的意見,自然而然就顯得彌足珍貴。
徐謙總共提出了幾個要求,其一,擴大海路安撫使司的權利,原因有兩個,一方面是來錢,一方面是繼續清倭。
來錢自然不必說,反正錢是進內庫的帳,這對嘉靖是有利的,身爲天子,雖然說朕即是天下,可是國庫的銀子,根本就沒有你插手的份,只有內庫的銀子纔是天子自己的,也就是說,內庫是自己親兒子,內庫的銀子多少,意味着天子能辦多大的事,有多大的話語權。
既然海路安撫使司能來錢,那又何樂不爲?
而其次,就是清倭的問題,大明從前的政策,一向是禁海,禁海就滋生了許多問題,那便是許多亂民和罪囚以及各國的倭寇、水手、武士將這無主的海洋當成了自己的冒險樂園,眼下雖然平了倭,可是遠遠不夠,這就好像關外的蒙古人一樣,就算是太祖皇帝和文皇帝屢屢橫掃大漠,可是過不了幾年,邊鎮的烽火又起一樣,倭寇和關外的韃靼沒有什麼區別,他們無人管束,靠劫掠爲生,你越是禁海,越是閉關,他們就越容易養精蓄銳,等到時機成熟,又要登岸劫掠,搶劫,畢竟是一本萬利的事,江南富庶,不搶纔怪了。
要想一勞永逸的解決這個問題,就必須要做到有效管理,而要做到有效管理,就不免要用上海路安撫使司,一方面,要讓海路安撫使司憑藉朝廷的力量,制定規則,讓所有人都按這個規則行事,另一方面,也必須積蓄足夠力量,對不法的走私商賈以及倭寇予以打擊,冒出一茬,收割一茬,讓倭寇永遠都成不了氣候。
當然,想要有效管理,就必須要錢,糜費甚大,錢從哪裡來,朝廷肯不肯每年撥付幾十萬白銀蓄養水兵?若是朝廷不肯,那隻能自力更生,自力更生就是給予海陸安撫使司專營之權,通過貿易,與各國交易,獲得大量錢財,而這些錢財,一部分用來養艦隊,一部分,自然是上繳內庫。
這個提議,顯然有點超乎尋常,倒不是說它動搖了國策,而是顯然,等於是朝廷給予海路安撫使司在海上的一切大權,這些權利,並不亞於當年英國授予東印度公司的權利,司法、軍事、行政,每一個權利,都不容小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