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文已經念出,木已成舟,自然不可能更改了。
禮官見狀,施施然朗聲道:“行禮。”
“且慢!”
這個時候,有人在人羣之中,有人突然打斷了禮官。
其實這祭祀大典突然被人打斷,既是出人意料,又在大家的意料之中。
這句話看上去矛盾,可是仔細一琢磨,卻還真是這麼一回事。大家都知道,王守仁和徐謙肯定不會甘心,而另一方面,打斷大殿,敢在這孔廟之中鬧事,卻是在人意料之外。
禮官頓時尷尬了,聲音戛然而止。
費宏臉色一冷,眼中掠過一絲冷意,隨即狠狠看了徐謙一眼,卻突然在臉上浮出了一絲冷笑。
姓徐的不忿跳出來也是好事,敢在文廟裡鬧事的,這姓徐的算是獨一份,這是找死,他自己非要撞到槍頭上來,這樣也好。
費宏捋須,慢悠悠的道:“徐撫臺何故中斷大典,你也是讀書人,想來知道中斷大典,是對先賢們的大大不敬,怠慢詆譭先賢,這可是大逆不道。”
話裡話外,不免帶着幾分威脅。
欺師滅祖的罪名,可不比欺君罔上要小,姓徐的要是真敢口出狂言,他身爲南京禮部尚書,管你姓徐的和天子有沒有一腿,都可以就地先把人辦了,誰敢說半分不是?便是天子,難道真能冒天下之大不韙袒護?
感受到了費宏口中的肅殺之氣,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落向徐謙。許多人爲他捏了一把汗。
徐謙卻是笑道:“大人,中斷大典下官可不敢打你個。至於對先賢不敬,那就更是荒謬了。下官之所以情不自禁擾亂了大禮,反而是因爲觸景生情,因爲站在這裡,看着諸位先賢,心中感觸萬千,激動不已,因此覺得方纔先賢的祭文,似乎不足以表現我等的崇敬之情。是以才大膽冒昧,還請大人毋庸見怪。”
費宏臉色冷峻。自然不信他的鬼話,道:“大典豈容你一人中斷,你有什麼話,儘可以等到大典結束之後再說。”
南京禮部尚書品級高,不過職權卻是不大,表面上,他是負責江南各省的禮儀和外使接待,不過這都是假的,因爲各省和朝廷息息相關。人家當然是拿北京禮部的話當聖旨,你南京禮部,算個什麼東西。
可是祭祀文廟這等事,畢竟發生在南京。這事兒還真歸這位禮部尚書大人負責,有人壞了規矩,他也理所當然能站出來呵斥。
徐謙道:“結束之後。就不好說了,諸位先賢的事蹟。下官早已熟讀,尤其是朱夫子。也是下官最首肯心折的賢人,禮部擬出來的祭文雖好,可是不足以表達下官的心情,宋時,就有加祭的規矩,如此才能表達心中對先賢的崇仰,大人莫非也不知這典故嗎?”
果然是加祭。
費宏不吭聲了,其實他也預料到過這種情況,姓徐的肯定不會輕易罷休,本來以爲,禮部的祭文這個小子一定不會滿意,誰知道祭文早就在祭祀之前給許多人過目了,而徐謙沒有提出任何反對意見。費宏心裡就在琢磨,這姓徐的莫非是要特地去文廟裡鬧。
敢在文廟鬧事的人,從大宋到大明朝,還真是鮮有,費宏當然不敢將徐謙等閒視之,人家既然要鬧,就一定會有藉口,藉口就是加祭。
只不過……
這姓徐的左一句對朱夫子佩服,右一句對朱賢人首肯心折,口裡這樣說,待會兒莫不是想要出言譏諷?若是他當真敢出言譏諷,那就更有樂子瞧了,這可是先賢,對先賢譏諷,以後你別想在廟堂上的混了。
心裡這樣想,費宏倒也不以爲意,他的心裡,既是隱隱有幾分期盼,盼這徐謙一時腦子發昏,說出一些胡話出來。
他是這樣想,可是其他王學的官員,卻都捏了一把汗,大不了王學被人拿朝拜朱賢人的事出來取笑也就是了,可是徐撫臺若是真要做了什麼糊塗事,那可就真要糟糕了,但願這徐撫臺,千萬莫要說什麼胡話纔好。
費宏現在沒了說辭,自然也無人阻止徐謙胡鬧。
而徐謙咳嗽一聲,道:“依我看,這之前,還應當加一句:承香火之連綿,歷百朝而代嬗……”
聽到這句話,費宏呆了一下,祭文之中,加一段這樣的話,倒也無妨,這句話也確實是朱賢人生平的寫照,所謂承香火之連綿、歷百朝而代嬗,其實就是繼往開來的意思,也就是說,朱聖人最大的功績的事蹟就在於,他傳承和創新了儒學,孔聖人的學說,經過他的改良之後,得以繼續光大,香火和指的便是孔學,代嬗的意思就是傳承,意思就是說,朱賢人繼承了孔學,使之昌盛連綿,歷經百朝的傳承。
這句話,可謂是大大的誇獎了朱夫子一番,就好像孔學沒了朱熹,就要斷了傳承一般,不過這也是一句大白話,朱熹是繼往開來的人物,他和孔子的關係就好像是漢太祖和光武皇帝一樣,一個是開歷史之先河,允文允武,創建了大漢,另一個則是光武中興,使大漢朝的國乍得以連綿。
徐謙笑道:“諸位大人以爲如何?”
費宏總覺得這句話有那麼點不對頭,可是想破腦袋,一時也想不出這其中到底有什麼蹊蹺,現在徐謙問到頭上,而且人家這句話確實是對朱熹給予了極高的評價,你若是搖頭說個不字,姓徐的保準會跳起來,罵自己不敬聖賢,這個大個帽子戴下來,縱是貴爲禮部尚書費宏也吃罪不起。
他連忙點頭,道:“不錯,不錯。”
徐謙便看向衆人,問道:“諸位大人以爲如何呢?”
大家一個個不知徐謙賣什麼關子,可是無論還是王學還是理學,此時也只有點頭的份,紛紛道:“不錯,不錯,此句一出,爲祭文增色不少。”
徐謙便畢恭畢敬,道:“朱夫子繼往開來,下官拜服,此乃孔學推陳出新之功,更是我等後輩效仿的楷模。下官無以爲敬,唯有焚香三拜爲禮,聊表敬意。”
此時大典的規矩他也不守了,去點了香,果真朝朱熹的畫像三拜之後,這才站起。
所有人看的目瞪口呆,這姓徐的是怎麼了,你不是王學的人嗎?怎麼就做起牆體草來了?正當大家驚愕之際,徐謙已經站起,卻是又道:“至孔聖人以降,如朱賢人這般的宗師已是善乏可陳,朱賢人爲我們後輩做了榜樣,做了楷模,所謂孔學雖貴,可是若無程朱註解,這聖人的經典,又有幾人能讀的通?”
費宏目瞪口呆,想叱徐謙這傢伙擅自祭拜,不走流程,不過說起來,人家這些舉動,表達的都是對先賢的敬意,這事傳出去,只會是美談,你若是管這閒事,就算名正言順,可是終究還是顯得小家子氣,不免要被人嘲笑。
現在又聽徐謙很是得瑟的大大的高談闊論,費宏感覺自己吃了蒼蠅。
徐謙接着又道:“不過……江山代有人才出,大宋出了個朱賢人,而我大明,卻也有人循着朱聖人的腳步,出了個王夫子,王先生以朱夫子爲標榜,參悟孔學,並不拘泥經典文章,更是推陳出新,始創王學,王學一出,頓時天下震動,下官學習之後,亦是拜服不已,自朱夫子以降,天下的讀書人,大多唯唯諾諾,死讀硬背,唯王夫子效朱賢人,所謂承香火之連綿,歷百朝而代嬗,也是王先生的生平寫照。”
他不等所有人反應過來,旋即又是朝朱夫子的畫像拜了三拜,鄭重其事的道:“朱賢人至德至賢,只是後世不孝,竟是後來無人,想來朱賢人在天之靈,亦是抱憾不已。今日下官徐謙,亦是聖學門生,特來祭告,願朱賢人在天有靈,庇我聖學長運萬世。”
費宏目瞪口呆,他不得不目瞪口呆,這姓徐的,滿口胡言,簡直就是滿口胡言。
至於其他人,無論他們是什麼出身,又官居何職,更或者是舊學還是王學的門人,現在腦子有點兒轉不過彎,一時之間,也是無言以對。
王守仁方纔一直按部就班,可是現在聽了這些話,卻是老眼一張,頓時明白了徐謙的心意。早聞徐謙激靈,黑死人不償命,捧起人來更是高端大欺上檔次,人人都以爲自己和朱熹是死對頭,誰知這傢伙,硬生生是把自己和朱熹聯繫起來,而且還說的如此振振有詞,讓誰人都挑不出刺來。
而徐謙這傢伙,自是深知打鐵要趁熱的道理,不給所有人緩衝的時間,接下來,毫不猶豫朝王守仁行了弟子禮,正兒八經的道:“門生徐謙,見過王先生,王先生始創王學,承香火連綿,歷百朝代嬗,此乃至德至賢之善舉,門生無以爲敬,唯有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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