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羣頓時騷動,有人妄圖要衝進應天府衙門,朱茂自然嚇了一跳,連忙命人關了府門,躲到了衙裡去。
人是很容易衝動和極不理智的,尤其是人羣聚集起來,這是很大的隱患。
朱茂可不敢冒險,現在只能做縮頭烏龜。
他現在有些害怕了,做官的,誰不怕這種事,可是你不敢去直面外頭失控的百姓,眼下難道坐以待斃?
當然不能,朱茂連忙請了衙裡的屬官們來,屬官們濟濟一堂,紛紛看向朱茂。
朱茂今日倒也沒有打什麼官腔,直截了當的道:“諸位,眼下……”
“大人。”坐在下首位置的同知周生毫不客氣的打斷他:“外頭的百姓,所求的不過是減免稅賦,只是希望官府不加徵糧稅,效仿浙江而已。”
一個而已,卻是氣的朱茂暴跳如雷,身爲一府主官,平時他說話的時候,哪裡有這個同知說話的份,可是今日周生一點都不客氣,讓朱茂覺得自己的權威大大受損,而且減免糧稅,不另加官糧,這怎麼可以,現在上頭督促着各府繳糧,戶部拿出了定額,若是不繳清,自己的烏紗帽,還保得住保不住。
至於減免糧稅,這就涉及到了新政的範疇,朱茂對新政尤爲敏感,自然不肯答應。
“哼,這件事,不予考慮。這是禍國殃民的事,什麼新政,簡直就是胡言亂語。”
周生卻是淡淡笑了,道:“可是下官聽說。蘇州、常州等府,已經敢爲南直隸先。已經公佈了文告,兩府自此之後,開始實施新政,大人莫非不知道嗎?”
這樣的公文往來,本來應該第一時間告知朱茂的,可是朱茂竟還不知,他不由惡狠狠的瞪了一眼府裡專司文書傳遞的承發房經承一眼,經承在應天府裡只是不起眼的八品官。掌握承發房事務,這位仁兄平時對朱茂言聽計從,可是今日,卻是坐的紋絲不動,面對朱知府的惡眼,也只是一笑置之。
朱茂冷笑:“新政斷不可取,且不說朝廷有許多人對新政反感。這一次朝廷加徵官糧,誰要是辦新政,減免了糧稅,那麼勢必,繳不出糧來,到時候。他們都要烏紗不保,這蘇州、松江、常州等府,這是自己作死。”
誰曉得周生又是一笑,道:“大人,據聞他們的官糧問題已經解決了。是錢糧局爲他們解決的。”
朱茂一聽,頓時愕然了。旋即明白了,錢糧局的聲名,他是曉得的,這錢糧局就是財大氣粗的代名詞,假若真是錢糧局出了面,拿出了一筆銀子,雖說現在市面上的糧食緊張,可是雙嶼港那邊,依舊有半船半船的糧食源源不斷的運來,時間允許,再在市面上收購一些,應付幾萬擔的虧空,還不是跟玩兒似得?
朱茂突然感覺到,自己似乎要完蛋了,蘇州等府若是上繳了虧空的官糧,而作爲南直隸最大的應天府,卻反而繳不出虧空,甚至還鬧出了民變的事故,他這烏紗帽,保得住嗎?
再看這位同知周生等人的表情,這些人對待自己的表情,只有冷漠二字。
官場上,有人走茶涼之說,也有人沒走茶就涼之說,所謂人不走茶就涼,就是朱茂現在的狀況,因爲府裡的人都有預感,這位大人要完蛋了,既然要完蛋,誰還搭理你,和你走近了,一旦朝廷降罪,說不準還要和你一起背黑鍋。、
朱茂一時驚疑不定,他突然發覺,能解開眼下死局的,也只有徐謙了。
假若徐謙肯出面,以他在南京的聲望,只需一句話,外頭聚集滋事的生員和百姓就會退避,而假如,假如自己施行新政,那錢糧局只要肯拿出一筆銀子,自己這烏紗帽,也就保住了。
可是,就此向徐謙的低頭嗎?朱茂自然不心甘情願,可是不情願沒有辦法,他固然對徐謙很反感,對新政很反感,可是涉及到了自己的前途,似乎不服軟是不成的。
想到這裡,朱茂不由道:“立即想法子,派個人出去,讓他拿着老夫的拜帖,去見見徐撫臺。”
其實朱茂的行爲,都在大家的預料之中,朱茂反對徐謙,這固然是有他的立場,另一方面,也是因爲利益,因爲他敏銳的感覺到,和姓徐的唱反調,更容易得到朝廷某些大人物的青睞,所以自然而然,做出了自己的選擇,而現在他做出這個選擇,顯然也符合他眼下的利益。
只是周同知卻是差點笑出來,隨即道:“今日一大清早,徐撫臺已經走了。”
“走了……”朱茂呆住了。
他的心,沉入了谷底。
而事實上,徐謙確實已經走了,在浙江,他還有個大麻煩需要解決。
至於南直隸的新政能否推行,也必須在解決這個大麻煩之後再說。
他登上了船,沿着水道穿過一個個府縣,放眼兩岸的大好河山,在這塊大明朝最肥沃和豐腴的土地上,他的心情,竟是出人意料的變得難以平靜。
曾幾何時,他不過是個賤吏之子,那時候的他,是何其的卑微和不起眼,他在名利場上掙扎,在不斷的翻滾,那時候的徐謙,一門的心思,想的就是出人頭地。
可是現在,現在的徐謙已經貴爲封疆大吏,一舉一動,都受所有人關注,他站穩了腳跟,並且開始培育了自己的勢力,從京師到浙江,都有無數人尾隨在他的身後,這個隊伍已經越來越壯大,也正因爲如此,徐謙才突然感覺到,自己不再是一個人,他肩負的,雖然不至於誇張到是一個民族的希望,但是至少,他的一言一行,都關乎到了許多人的身家性命。
遊戲,不會結束,還只是開始,一旦進入了這個遊戲,那麼,徐謙必須比別人更殘酷,更加不擇手段。
坐在船艙裡,他看過了幾封從浙江來的奏報,心裡對浙江的近況,又多了幾分瞭解,直浙總督方獻夫,眼下顯然已經有魚死網破的打算了。
他心裡冷哼,魚死網破,你也配和我同歸於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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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封奏報,傳到了京師,相互攻訐的奏書滿天都是,無一例外,卻都是從江南傳來的,這邊罵對方膽大妄爲,那邊也在罵對方膽大妄爲,一個簡簡單單的禮儀問題,彷彿一下子,成了整個大明朝的關鍵,似乎其他所有的事,都已經顯得不太重要了。
這就是鬥爭的真相,鬥爭的理由有很多種,根本的問題,就在於權利和利益之爭,可是權利和利益,顯然是不能擺到檯面上,於是乎,禮儀之爭又或者是學爭,就成了遮羞布。
鬥爭的根本,就在於禮儀,可是鬥爭的理由,必定高尚無比,於是乎,無數人冠冕堂皇,無數人舉起了道義的大旗,更有無數人,打出了聖人的旗號,不把對方置之死地,誰也不肯罷休。
江南的相互攻訐,也立即感染到了整個京師,京師這裡,一場新的禮議之爭也拉開了帷幕。
首先跳出來的乃是楊慎,楊慎如今還是侍讀學士,他這官二代,做的還真有點憋屈,身爲首輔的嫡子,又是狀元公出身,本來以爲自己已經夠牛了,升官對他來說,就像喝水一樣,可是誰曉得,碰到了徐謙這個妖孽,人家是後來人,比他資歷淺,也沒一個好爹,可是急速竄起,竟是一下子,就已貴爲了左副都御史,人比人氣死人,尤其是楊慎這樣傲氣十足的人。
楊慎很是好鬥,沒事都要鬥上三分,在學爭之中,他一度是舊學的急先鋒,很是風光了一陣。
現在禮議之爭又起,他自然不甘寂寞,毫不猶豫的上了第一道奏書,奢談王守仁妖言惑衆,何德何能,能和朱熹比肩,徐謙和一干王學官員,竟然在廟中將王守仁比作朱熹,這顯然是一次有組織,有預謀的顛覆活動,實則是擾亂人心,壞人心術,甚至可能,還有更深的圖謀,請朝廷立即下旨,正本清源,處置犯事官員,以儆效尤。
楊慎開了頭,大家也不知這楊慎的意思是不是楊廷和的意思,不過既然他充作了急先鋒,意味已經很明顯,於是有不少人跟進。
而另一邊,刑部尚書張子麟以及戶部尚書樑藤二人,自然也上書,直言南京禮部尚書主祭聖廟,竟不拜朱熹,要求朝廷處置。
朝野上下,雞飛狗跳,相互攻訐指責,彷彿這聖廟的事成了天大的事一般,已經關係到了社稷的穩定,關係到了百姓的福祉,一個個打了雞血一樣,痛哭流涕者有之,痛陳厲害者有之,要撞柱子的,捶胸跌足的大叫國家危亡旦夕的,竟是像沸騰的油鍋裡,突然摻雜了冷水一般,一下子失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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