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流轉,眨眼就到了六月底。
龐大的車隊,沿着河西走廊一路往西北行進,橫跨五州逐漸接近了肅州城。
肅州已經遠離中原,風土人情和地貌環境都是天壤之別,官道兩旁很多地方都是無盡黃沙,能遇到一片充滿綠意的樹林都是稀罕事。
道路上的江湖客已經很少了,行人也少到可以忽略不計,唯一能遇上的是商隊、駝隊,從肅州城出發前往中原各地,又或者從中原各地穿越河西走廊,把貨物運到肅州城。
西域而來的商客也一樣,大多是走到肅州城便卸貨交接,能不遠萬里兩頭跑的商客很少,畢竟時間和距離的跨度太長了。
肅州城嚴格來說,既是中原王朝安插在西域附近的一座軍事要塞,又是一座地上港口,每天的吞吐量很嚇人。
肅王養活二十萬軍隊,經濟大半都來源於兩邊通商,而對面的左親王姜駑也差不多,商旅在這裡行走還是很安全的,馬匪只敢在荒漠戈壁上行走,敢劫道的幾十年前就被殺乾淨了。
眼見雌伏與大地上的巍峨雄城在天際顯出輪廓,大將軍楊尊義攜帶的親軍都是鬆了口氣,隨行的家丁丫鬟因長途跋涉而疲憊的臉頰也顯出了幾分喜色。
不過作爲這個車隊乃至這片天下的少主,此時此刻心情並不怎麼好。
自從那晚被陸夫人捉姦在牀後,許不令的好日子就那麼到了頭,寶寶不親姨不愛的,連兩個風嬌水媚的丫鬟都跑了,換成老蕭來伺候許不令。
車隊人多眼雜,許不令也不好出馬車,一天到晚和老蕭蹲在車廂裡下五子棋,老蕭那大嘴巴絮叨個不停,專挑葷的講,還不如一個人坐着發呆。
從那天晚上過後,陸夫人基本上就不露面了,和蕭湘兒一起跑到了最後面的馬車裡住下,兩個人吃飯睡覺都在一起,彼此卻沒了往日的無話不談,都是悶着頭不說話。
陸夫人是不知道說啥,很難接受現實,看蕭湘兒的目光怪怪的,連睡覺都穿着衣服背對背睡,再也不肯赤誠相見了。
蕭湘兒則更難受一些,畢竟被好姐妹當場撞破了‘醜事’,哪裡好意思面對。
可不和陸夫人住在一起也不行,她要是單獨消失了,陸夫人準認爲她和許不令那啥去了。
因此蕭湘兒一直裝作‘我是給許不令解毒,根本就不想那種事兒’的模樣,故意和陸夫人待在一起證明自己的‘清白’。
兩個女人這麼耗着,自然是苦了許不令,個把月的行程,既想念寶寶又想念姨,有時候想念的緊了厚着臉皮跑過去,就被兩個人一起往出攆,連看都看不到,更不用說其他的了。
眼見馬上抵達目的地,許不令也稍稍鬆了口氣,只要回了王府,總是有些獨處的機會,兩邊都哄哄這個尷尬的局面應該就結束了。
車隊抵達肅州城下,肅州的知州陳志安帶着城內的鄉紳族老在城門處迎接,楊尊義和老蕭上前攀談,許不令並沒有露面,安安靜靜的就進了城門。
肅州城外是千里黃沙,城內卻是天壤之別,商旅如雲行人如織,滿街的酒樓鋪面,也不乏穿着火辣的異域女子在街邊溜達,不少大戶人家的姑娘還站在街邊的酒樓圍欄處竊竊私語:
“小王爺回來了……”
“聽說在長安都成‘昭鴻一美’,比以前還俊了……”
“唉,要是能露面就好了,那個燕王真不是東西……”
肅王許烈當年一磚一瓦的把肅州城建起來,本地的大戶人家基本上都是當年追隨者的後代,威望和親和度自不用說,鐵板一塊只認王旗。
肅王城雖然遠在西北蠻荒之地,人口還是挺多的,當然,肯定比不上長安、杭州這些動輒百萬人口的超大型都市,秋季最多的時候也才四十多萬人。
因爲才建城不過六十載,建築大半都比較新,規劃也沒有長安一百零八坊那麼整齊,也就橫貫肅州城中心的一條‘銜龍街’有點樣子。銜龍是龍形以口銜尾的玉佩造型,南越的海邊還有條環鳳街,意思是一樣的,約莫就是‘閉環’的意思,只可惜南越尚未破國,這個環至今還沒閉上。
許不令從車輦的珠簾後打量着街邊的形形色色,說起來還有點陌生。
一來是許不令兩世爲人,往日的記憶有點模糊不清,二來‘許不令’從十歲左右就被丟到了邊關,待在肅州城的時間也沒幾年,幼年的記憶除了那片花海也不剩下什麼了。
肅州城的街頭人影密集,商賈佔了大多數,書生文人鳳毛麟角,大半都是穿着粗狂的漢子,姑娘也比較彪,斯斯文文持着團扇那種小美人基本上看不到,腿長臀兒大的西域美人倒是一堆,十分的賞心悅目。
許不令饒有興致的打量着,剛剛進城不過百餘步的距離,餘光便在街邊一家酒樓的窗口瞧見了一個女人——穿着薄衫紅裙,頭上戴着頭巾,連臉兒也用紅紗遮擋了起來,只露出了一雙眼睛,碧綠如貓眼,異常的勾人。
許不令把目光轉了過去,那個女子已經轉身走向了別處。
西域這邊綠眼睛的姑娘挺多,沙漠中爲了遮陽也多是如此打扮,許不令倒也沒放在心上,把目重新放在了街邊。
與許不令的安靜觀賞異域風情相比,車隊的最後方的馬車內,氣氛則要活躍許多。
四個女人分成兩撥,各自趴在一邊的窗口,好奇打量着街上的形形色色。
“夫人,那個女的大腿都露出來了半截,胸口也不遮住,羞不羞呀……”
“是呀,這怎麼嫁的出去……”
陸夫人和月奴自幼在金陵長大,後來又到了長安,這種‘窮鄉僻壤’自然沒來過,此時瞧着街邊上和朱雀大街、十里秦淮比起來雲泥之別的景色,都是有些難以適應,盯着街邊穿着火辣的異域姑娘猛看。
而另一側,蕭湘兒和巧娥以同樣的姿勢趴在窗口,因爲蕭家所學駁雜見識多,還算鎮定:
“化外蠻夷都是這樣,坦胸露乳的……那棟樓是怎麼修的,哪有這種格局,好難看……”
“小姐,咱們下半輩子就住這裡呀?連個賣胭脂的都沒有……”
蕭湘兒聽見這話,眼神不由自主的恍惚了一下,忽然想起了當年嫁入京城的場景——當年也是這樣躲在馬車裡面偷看,和出來遊玩兒一樣,卻不曾想跨過宮門,便是讓人近乎絕望的十年……
“呵呵……這裡,應該比長安好些,反正回不去了……”
“哦……”
巧娥抿了抿嘴,瞧見小姐心情不怎麼好,想了想,又喜滋滋的笑了下:
“其實這裡也挺好,山高皇帝遠的,和咱們在淮南一樣,說不得還能去西域逛逛,聽說那裡的奇巧物件兒可多了。”
蕭湘兒輕輕笑了下,察覺背後沒了聲音,回過頭看了眼,卻見陸夫人也在回頭看着她。
兩人眼神一觸即分,又都轉回去,再次尷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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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在肅州城的城東,許家作爲西北的諸侯王,王府就相當於西北土皇帝的皇宮,規模還是很大的,門前是一條白石大道,左右種着楊柳,中間是一座巨大的八角牌坊。
王府雖然只住着許家父子二人,但統御西涼十二州,沒人肯定不行,門客、謀士、僕人再加上這些人的家眷等等住了足有上千人,有些地方許不令從小到大都沒去過。
許不令回家,王府的正門少有的打開了,因爲肅王還在帶着兵馬打原州尚未折返,大管家兼軍師嶽九樓也跟着,估計還得半個月才能回來,王府目前由管家嬤嬤丁香看護。
丁香是肅王妃的貼身丫鬟,王妃嫁人自然也就成了陪嫁的通房丫頭,肅王許悠沒續絃,丁香便負責着後宅內務。
隨着車輦抵達門口,王府側門外,丁香帶着十幾名王府門客在門口迎接。
門客不是護衛,便如同老蕭老嶽這種,在主家的地位向來都是比較高的,許家蓄養的三十多名門客雖然沒有淮南十二門神那麼誇張,但也都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
除此之外,還有四路大將軍屠千楚、楊尊義、陳繼業、尉遲鎮北家裡的後輩,這四路將軍的父輩當年都是跟着許烈打天下,和肅王許悠從小一起長大,即是上下級又是兄弟,關係很密切。
已經到了家門口,許不令也沒裝那麼慘,自己走下來,帶着有些侷促的陸夫人和蕭湘兒走向正門。
諸多門客和許家世交連忙行禮:
“參見世子!”
都是家裡人,許不令也沒什麼架子,輕輕擡手讓他們免禮。
楊尊義的兒子楊冠玉,和許不令同齡,長得虎背熊腰有點對不起肅王給起的名字,因爲和許不令一起在邊關待過些時日,此時最是熱情,跑上來先行了個禮,然後就笑呵呵的道:
“小蠻子,你可算回來了,前些日子聽說你在長安被人算計,我本想提着刀和我爹一起殺去長安砍了那狗……嗯那啥,可惜我爹不讓我去,可不是我不夠義氣……”
許不令記憶尚在,還記得這在邊關一起晃盪的朋友,對於‘小蠻子’的稱呼也不在意,輕笑道:“二傻子,幾年不見都長成這樣,現在估摸得坐兩條板凳。”
“我這叫威武,現在王爺出門都是我騎馬扛旗,屠三叔都抗不動了。”
楊冠玉很是自得,反正長輩都不在,此時還有點激動:
“當年在邊關,說好的等長大嘍,一起去城裡面的蘭香窯子開葷,我爲了等你,從邊關回來後可是守身如玉……”
“咳—”
許不令眨了眨眼睛,示意注意身份。
陸夫人和蕭湘兒則是臉色沉了下來,明顯有些不高興。
楊冠玉大大咧咧的,見許不令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做派,還有些不滿:
“咋的?在長安城呆了兩年,也變成酸不拉幾的秀才了?你當年可是和我打賭,說你一晚上能放翻十個西域婆娘……”
‘許不令’當年還真吹過這牛,因此臉色有些尷尬,輕笑着轉頭介紹:
“這位是陸夫人,你應該聽說過……”
“陸姨?!”
楊冠玉這才把目光投向後面手挽着手的兩個熟美夫人,表情頓時嚴肅起來,擡手道:
“我自然聽說過,王妃義結金蘭的姐妹,江南一枝花,宣和八魁排第九,王爺至今都時常提及的一代奇女子……”
陸夫人本來小眼神頗爲不滿,幾句話下來就親和起來,露出了長輩的氣度,微微頷首:
“冠玉說笑了,久聞楊將軍的大名,果真虎父無犬子。”
“呵呵,過獎過獎……”
楊冠玉見勢不妙,給許不令使了個‘你懂’的眼色後,便一溜煙兒的跑了。
王府的一堆門客對此習以爲常,老蕭杵着柺杖走在跟前,還嘖嘖有聲的道:
“冠玉這娃兒是長大了,比以前聰明多了……”
許不令有些無奈,感覺到後腰被掐了下,也不知是寶寶掐的還是姨掐的,當下緩步走向正門,和幾個門客中的叔伯輩打招呼。
歸家之後,第一件事自然是去祠堂告祭先祖。
許不令讓老蕭將一大堆丫鬟家丁安置好,把陸夫人和蕭湘兒送下去後,便回到了王府後宅的東廂,焚香沐浴更衣,帶着四尺長刀來到了正殿後方的許家祠堂內。
祠堂是什麼地方自不用說,連妾侍都不允許入內,嬤嬤和丫鬟站在外面等候,許不令獨自一人進入了威嚴肅穆的祠堂內。
許家的人丁並不興旺,老將軍許烈是屠戶出身,連曾祖父的名字叫啥都不知道,兒子也只有許悠一個,祠堂正中擺放的牌位只有四排,最上是許烈的祖父祖母,然後是父母、許烈,最下面的是肅王妃的靈位。
六尊牌位放在諾大的祠堂內,顯得有點空曠,因此兩邊放着好多兵器架,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皆有,都是許烈當年行軍打仗時從對手那裡繳獲而來的,算是戰利品。
其中最前方架着一杆長槊,槊名‘水龍吟’,通體雪白槊鋒如銀刃,一塵不染保護的極好,是當年破長安之時,大齊皇帝帶着親軍突圍被許烈抓住繳獲而來,國之重器,不下於宋暨的天子劍,算是這裡面份量最重的收藏品了。
許不令把長刀‘黑潮’放回了兵器架的空位上,然後認認真真的在靈位前上了三炷香。
因爲沒見過許烈,許不令雖然心有敬佩,卻沒有太多的感覺,反而是肅王妃的靈位,看到之時便覺得心裡一揪一揪的,畢竟他記得幼年時的點點滴滴。
稍微沉默片刻後,許不令附身一禮,便關上了祠堂的大門,走出了祠堂。
站在諾大的王府正中,許不令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人與物,說不出現在心裡是什麼感覺,不過無論如何,也算是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