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顧錦弦輕嘆了口氣,愣愣地盯着遠方一顆最亮的星,腦子裡一片空白。不知過了多久,身後似乎有些響動,她不由一驚,忙側身回眸觀看。只見斑駁橫斜的枝杈中,僵直地走出一個黑乎乎的人影,披頭散髮的看不清面目,樹枝刮在身上也不躲閃。顧錦弦嚇得心裡砰砰直跳,暗想今日竟要在這裡撞見鬼魂了麼?

那黑影越來越近,顧錦弦只覺頭皮發麻,她嚇得兩眼一閉,雙手捂住臉,口裡唸唸有詞道:“阿彌陀佛,玉皇大帝,四大金剛快快現身……鍾馗老爺快快現身……是冤魂也好,是野鬼也罷,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可是…可是千萬別認錯人吶……”她叨咕了半天,才哆哆嗦嗦地張開手指,不料猛地看見前方一雙大腳,心裡頓時一緊,身子一癱,差點喊出聲來!

那大腳停在眼前不動,顧錦弦鉚足勁仰臉看去,卻見來的人竟是啞巴!只見啞巴一雙醉眼半睜半閉,似是而非地看着遙遠的前方,鼻息很重,好像剛做完苦力之後急着喘氣。顧錦弦正納悶,啞巴卻並未發現她,只是繼續邁步朝前走去。

顧錦弦知道啞巴是人不是鬼,這才放下心來,她滿心好奇,便壯着膽子跟在啞巴後面,看他到底要怎樣。啞巴走進密林深處,在一小塊空地上停下來,他摸摸索索地從懷裡抽出一根用來扎大掃帚的竹坯子,拿在手裡一抖,接着身形一縮一展,只見那竹坯子在他手中上下翻飛起來,時而形健骨遒,端莊勢整;時而流暢無滯,揮霍瀟灑;時而柔和蘊藉,緩緩不斷;時而恣意揮舞,乍徐還疾……一時間四周只剩漱漱破空的竹影飛葉,哪見啞巴半個人影!

顧錦弦不由大吃一驚,她萬萬沒想到平日受人欺凌的啞巴竟然身懷絕技!只聽啞巴竟然囈語般低吼:“左臂!右腿!”手下絲毫不停。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見月上中天,啞巴才緩緩停住身形,他拖着那根竹坯子慢慢從樹叢中走回來。顧錦弦正欲躲閃,卻見啞巴直直地從自己身旁經過,竟然絲毫也沒發現她。

顧錦弦實在不得其所以,她目送啞巴走遠,自己一個人來到剛纔啞巴練功的地方,只見地上密密麻麻落着無數飛蛾,有的斷了左翅,有的折了右腿!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顧錦弦隱隱覺着這個鳴琴谷還真不簡單。

自此,顧錦弦每日夜晚都會在後山的密林中看啞巴練功,她發現啞巴反反覆覆練的,好像是一套劍法,招式看似繁複,其實萬變不離其宗,之所以讓人摸不着門路,是因爲每次施展的時候,啞巴都會化情緒於劍法之中。人的情緒千變萬化,差之分毫謬以千里,而啞巴平日無處發泄,看似混沌,實則情感充沛,因此同樣的招數往往演變出重重疊疊的形勢,產生不同的效果。

可是白天顧錦弦見着啞巴的時候,卻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他竟然有着反差巨大的另一面。終於有一天,顧錦弦忍不住在啞巴練完功的時候叫了他一聲,只見啞巴渾身一顫,“啪”地坐到地上,半晌方纔擡起頭,他一臉疲憊,看見四周的樹林嚇了一跳。他打着手勢問顧錦弦自己怎麼會在這?又問是不是有吃的?顧錦弦這才明白,原來啞巴每晚都會犯夢魘之症,而他自己跟本不知到發生什麼事。

日子一晃已近一月,絲毫沒有湛元光的消息。顧錦弦和慕鬆年一商量,決定沿途尋找,不再在鳴琴谷等了。賀芳華有意多留二人幾日,無奈二人去意已決,他算了算日子,估計派屠義去找屠仁,這幾日也該回來了,只好假意安排次日爲顧錦弦和慕鬆年二人餞行。

傍晚的時候顧錦弦又拿了吃的給早已等在院子裡的啞巴,慕鬆年看着啞巴一臉開心的樣子,在一旁輕聲道:“不知怎麼,有時候我到覺得變成啞巴也不錯。”

顧錦弦“哧”地一笑說:“別看不起啞巴,也許這世上每個人原本都不簡單,只是我們並不知道。”

慕鬆年不由奇道:“怎麼突發這樣的感慨?”他看了看啞巴,又看看顧錦弦說:“難道這些日子我錯過什麼了?”

顧錦弦一眯眼睛衝慕鬆年笑道:“今天晚上告訴你個秘密。”

慕鬆年聞言臉上一紅,一時間有些摸不着頭腦,心裡既好奇又忐忑,恨不得立時就到晚上。二人正說着,忽聽搗衣園牆內隱隱傳來一陣嘶豪!那聲音彷彿困獸搬狠厲,襯着遠方如血的殘陽,讓人聽了倍覺心驚。啞巴神色大變,也顧不得吃了,忙忙的跑回去。顧錦弦和慕鬆年也不覺一愣,二人這些日子在鳴琴谷雖然受盡禮遇,但卻總是覺得似乎哪裡不太對勁,但是究竟哪裡不對勁卻又說不出來。

顧錦弦朝慕鬆年使個眼色,二人繞到搗衣園後牆,也顧不得失禮了,攀着牆爬到屋頂上。只見啞巴又匆匆忙忙忙從屋裡跑出來,直奔賀芳華住的樵歌園而去。不一時,賀芳華也趕過來,此時暮色已深,慕鬆年小心翼翼地揭開瓦片,他和顧錦弦湊上前去觀看。

只見屋子裡空空蕩蕩,牆角放着一張牀,中間擺着一隻大鐵籠子,裡面破衣爛衫地鎖着一個胖子。那胖子渾身佈滿長長短短的新舊刀疤,滿眼血紅,四肢抽搐,嘴角泛着白沫嘶咬着鐵籠子,喉嚨裡發出嗚嗚的聲音,原來是個瘋子!

賀芳華一臉興奮之色,他拿過地上的銅鉢,拽住胖子的手臂,找準動脈,用匕首狠狠劃下去!鮮血淋漓,滴滴答答地落在銅鉢裡,瞬間就蓋住鉢底。啞巴站在旁邊一臉木然。

顧錦弦和慕鬆年只覺一陣惡寒,毛孔悚立,驚在那裡動彈不得。不一時那胖子慢慢迴轉過來,他看到賀芳華正抓着自己,忙掙扎着往後撤,賀芳華這才放開手,啞巴忙着幫胖子把傷口包好,而銅鉢裡早已一片殷紅的盛了小半鉢鮮血!

賀芳華從袖中掏出一隻陶罐,他剛揭開蓋子,一隻金環蛇便飛竄出來,直撲到血盆中去了。賀芳華看着興奮無比,飽食人血的金環蛇,自鳴得意道:“湛元光,你既中了我的癲蠱,大羅神功遲早是我的!”

顧錦弦胃裡一陣翻滾,有誰知道,天下最厲害的癲蠱,竟是用瘋病發作時的人血,餵養的極毒的毒蛇製成的呢!

原來賀芳華是個道貌岸然心狠手辣的僞君子!得知被他騙了這麼久,顧錦弦和慕鬆年胸中頓時迸發出憤怒、不可至信、屈辱、不甘……恨不得立刻手刃了他纔好。慕鬆年剛要跳下去,卻被顧錦弦抓住手臂,她輕輕搖了搖頭,意思讓他冷靜,看看情況再說。

賀芳華等蛇喝乾了血,便又把它招回陶罐裡。他面無表情地看了看籠子裡的人,那人一臉恐慌,抱着一身肥肉縮到籠子最裡面。賀芳華冷哼了一聲,掏出絹帕擦了擦手。

他正要離開,卻見屠義從外面急步行來,腳步還未站穩就說:“谷主,屠仁死了……”

賀芳華一愣,才又怒道:“怎麼,連個中了毒的老頭子和一個臭小子都對付不了?我白養他這麼多年!”

屠義道:“看來湛元光和那小子連手殺了屠仁,之後兩個人一起跑了。”

賀芳華道:“這一次,我親自去,不信拿不到秘笈!”

“那崑崙山來的那兩個人怎麼辦?”屠義問。

賀芳華面露殺機,“本來不想得罪陸九淵,可惜誰讓他們來的不是時候!”他轉回身衝啞巴說:“去把院子裡埋的蠱挖出來,明天,我要讓他們兩個也償償癲蠱的厲害。”

不料啞巴聞言大驚失色,連連擺手比劃,意思是說,“他們都是大好人,求谷主不要殺他們。”賀芳華不由納悶,心想啞巴從來不敢過問自己要殺誰,沒想到這次突然這麼大反應,正在這時,忽見從啞巴懷裡掉出半個白饅頭來,賀芳華這才恍然大悟,他冷笑一聲,盯着啞巴陰陽怪氣道:“啞巴,我養了你這麼多年,沒想到別人只給你幾個饅頭,你就跟着人家走,真是一條不知好歹的狗!”話音未落,賀芳華揚手甩出匕首,一下釘在啞巴咽喉上。啞巴還沒來得及反應,就看見自己的血浸滿了前胸,他緩緩倒下去,兩隻眼睛直直地瞪着前方。

“不——”顧錦弦忍不住失聲叫道。那個傻乎乎的,一見到吃的就開心得不得了的啞巴就這樣死了,爲的只是不願意殺她!

在現實生活中,啞巴只不過是個卑微的,任人凌辱的小人物,可是在另一個不爲人知的世界裡,他卻是個了不起的大英雄!沒有人會知道,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了,那個混混沌沌的不起眼的啞巴,其實比很多瞧不起他的人更了不起,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瞭解他的這一面!

顧錦弦只覺胸中被一股巨大的悲哀吞沒了,她感覺自己好恨,可是又說不清到底恨些什麼,只是把所有的憤怒集中到眼前一點——賀芳華!

她一腳踢開周圍的瓦片,縱身跳進屋裡,慕鬆年也跟着跳了進來。賀芳華見是他們,揚起一陣冷笑,“既然你們都知到了,應該也不會打算要活着出去吧?”

他朝屠義使個眼色,屠義便挺身揮掌撲過來,慕鬆年哪能容他傷了顧錦弦?早使出崑崙絕學天罡掌相迎。二人鬥了幾招,賀芳華見屠義漸漸落敗,便也顧不得身份了,揮劍朝慕鬆年背後偷襲而來。

顧錦弦忙拔出袖刀,她本來沒什麼功夫,這會兒心裡一急,竟施展起這一個月來夜間偷學啞巴的劍法。啞巴活了幾十年,原本就不被世人理解,他在睡夢中創的這套劍法更是讓人匪夷所思。所有不被外人理解的情緒統統化爲劍招綿綿不絕而來,方位之詭異,變化之奇特,讓人目不暇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