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長空警惕道:“我不知道……”
自從心魔爆發後, 他就感覺自己很不對勁,時醒時渾,經常會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心魔的幻境太難纏, 我出過些問題, 但已經好了, ”他嘗試辯解, 獲取信任, “我沒到瘋的地步,只是控制不好慾念。”
他絕不承認自己不對勁……
“大師兄,你沒有好, ”賀錦年無情地揭開他拼命遮掩的面紗,言語裡不留餘地, “沒有正常人會抱着屍體上千年, 腐爛成灰, 你早已瘋了!”
莫長空否認:“我沒有!”
星河落盡,風很冷, 師兄弟站在這座仿造無劍峰削出來的試劍臺上,恍惚間,有時光倒流的錯覺。
“那天,你被拖去了斬妖臺,師尊決意求情……”賀錦年平靜地述說當年的事情, “師尊強行把修爲傳給阿綏, 又剜出劍骨給了我……阿綏年紀小, 不懂事, 他意識到師尊要走, 哭鬧不休,難以溝通。所以, 師尊只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了我……他說,你瘋了……”
師尊沒有很多時間,事情說得很簡潔。
最開始,他認爲這件事是自己的責任,忙忙碌碌,四處尋找妖鵐內丹的解藥,他從未經歷過這種激烈的背德之事,也不明白男人之間到底該是什麼樣的,又害怕壞了無劍峰的名聲,羞愧難當,亂了分寸,想盡辦法遮掩真相,卻沒有發現莫長空也在悄悄隱藏自己的變化之處。
師尊察覺不妥的時候,已經晚了。
莫長空聽不懂他說話了。
“他瘋了,思維時好時壞,似乎認定了一些奇怪的事情,經常說莫名其妙的話,或者曲解我的意思,無法正常溝通,”師尊肯定道,“我查過妖鵐內丹的功效,遠到不了這個地步。長空是心思簡單的人……他想不出這種複雜的圈套,從設下陷阱,再到事情揭破,叛出師門,炎山之亂,每一步都像有人在背後牽着他走。而且……牀上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到底是誰教會他的?”
他趁莫長空稍微清醒的時候,試探過這件事。
莫長空卻回答:“師尊,是你教的。明明是你說心裡喜歡……讓我好好滿足你。”
他的認知出了嚴重的問題。
可是,縱使是幻覺幻聽,也要懂得這件事,才能構造出虛幻的場景。莫長空的外表看着危險,其實是不進花樓,不碰花酒的冷漠性格,他從來不看這類畫卷和話本,就算出現慾念,火山爆發,也應該是像第一次那樣,接近獸類的本能行爲。可是,他的牀笫技術卻突飛猛進,玩的刺激花樣,說的各種葷話,無師自通,就像花樓裡的老手,不知道是哪裡學來的。
這裡面有古怪。
師尊遭遇完這些事,事後回想,感覺不對,他忍着羞恥,嘗試辯解,卻被當成自甘下賤,腦袋被孽徒睡出問題,被控制了,他也沒有證據證明自己的猜測,還遭到仇家的嘲笑。
他告訴大家莫長空瘋了,可是,所有人都認爲他的求情纔是瘋了,朋友都讓他閉嘴,不要自毀名聲,沒有人願意相信他。
炎山之罪,罪證確鑿。
天道判決,必須執行。
“我不能確定這件事的真相,也沒有時間去尋找答案了。錦年……對不起,我不能讓長空被毀掉,也不能放棄,”師尊向賀錦年發出最後的請求,“萬年牢獄,鎖妖鎮壓,強行斷開慾念的根源,可讓他恢復部分理智。待長空出獄後,請你幫幫他……”
他決定毀了自己,換莫長空的未來。
賀錦年問:“爲什麼?”
師尊說:“因爲他是長空啊……”
賀錦年不明白。
師尊思考了許久,解釋:“劍沒有正邪,可以是殺人如麻的魔器,也可以是鎮守山河的神兵。劍化出靈,是億萬裡無一的奇妙際遇,我是劍修……你知道我看見長空的激動心情嗎?”
“他耀眼奪目,就算髒兮兮地站在我眼前,也是世上最完美的生靈,是我遇見的奇妙神話,我願傾盡所有,護他,愛他,洗盡污穢,磨礪成鋒,助他踏上青雲。”
“長空不該變成這個模樣。”
“他不是這樣的劍……”
“錦年,幫幫他……”
“他應是一柄鎮守山河的神兵。”
“……”
賀錦年情緒內斂,並不擅長說故事,可是回憶起當年的情景,依舊起了波瀾。他入了劍道,擁有月輝劍後,懂得劍心,回憶起過去很多事情,調查了很多事情,越發理解師尊的話。
莫長空出身血池,沾染太多的邪氣,他懵懂無知,出現在人類面前的時候,便被當成了吃人的怪物,遭到憎恨、厭惡、排斥、甚至是攻擊……
他的處境連乞丐都不如,從未得到任何的施捨和善意,只有人人喊打的嫌棄。
劍遇惡則惡,遇攻擊則攻擊,他排斥世界,不懂怎樣正常和人相處,渾身長滿尖銳的刺,警惕着所有的一切,但凡遇到傷害和危險,便會百倍千倍地還擊,孤僻怪異,兇狠暴戾,越發證明世人對他的評價。
師尊用盡溫柔,一根根地撫平他的刺,引導他適應這個世界,褪去戾氣,顯出本心,學會歡笑和快樂。
本來,應該是成功了的……
劍在潤物無聲的教導裡,一點點改變,學會感情,又因感情落入陷阱,被掌控操縱,化成了一柄殺人的魔器。
師亡,劍毀……
“師尊說得對,大師兄,你的本性並不壞,”賀錦年輕輕地嘆了口氣,苦笑道,“雖然你總說討厭我和阿綏,兇巴巴的,可是,你依舊爲我設計了適合凡人的修行陣法,替我整理劍譜,矯正劍招,你出門時會留意阿綏的行蹤,把走丟的他找回來……”
莫長空下意識否認:“沒有,是師尊逼我做的。”
師尊總是講團結友愛,讓他學習照顧師弟,他怕錦年太廢物,丟無劍峰的人,也怕阿綏出事,師尊會難過,才勉爲其難幫忙的。
“大師兄,你最絕望的時候,曾求救過的,只是我們沒有在意……”賀錦年愧疚地低下了頭,“你是絕世的天才,先天劍心,學什麼都輕而易舉,我卻是個沒天賦的廢物,拼命地練,怎麼也學不會師尊的劍譜,所以,我嫉妒你,討厭你。所以,你想述說困境的時候,我很不耐煩,沒認真聽,也沒有察覺你情緒的不對勁……”
莫長空的表達能力不太好,再加上難以啓齒,說得磕磕絆絆,他以爲是別人的事情,連聽都沒有聽完,隨口回答:“這種垃圾應該去死。”
這也許是壓倒大師兄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再也沒有向任何人求救,沉淪地獄,直至瘋狂。
莫長空再次否認:“我沒有。”
他知道錯了,該去死的,可是捨不得師尊,他真的知道錯了,但是沒辦法離開師尊,也不知道未來怎麼辦。
賀錦年輕聲道:“你沒有錯,你只是病了。”
莫長空迷惘地看着他。
“對不起,是我們發現得太晚了,阿綏傳回的玉簡裡,證明了師尊的判斷是對的,”賀錦年伸出手,拉住落入深淵裡掙扎的兄長,緊緊抱入懷裡,這是遲到了上萬年的擁抱,是埋藏在心裡上萬年的歉意,“你患了很重的病,別害怕,別恐懼,不要一個人承受痛苦,讓我們幫你,好嗎?”
這是最頑固,最執著的心意。
莫長空不太適應被這樣的感情對待,他站在原地,嘗試伸出手,拍了拍師弟的肩膀,想了很久,終於想起了師尊教導過的詞語:
“謝謝。”
北斗懸掛天邊,指明道路,每顆星星都很明亮,遠處是城市裡的燈火,風雖然寒冷,裡面有青松和白梅的芬香,衝散了纏繞在鼻腔裡的煉獄腐臭味。
他感覺到活着的氣息。
心裡似乎輕鬆了許多。
……
一劍門的會議室裡。
賀錦年早已遣開所有人,把調查到的事情述說給師尊聽。莫長空的理智還不能被刺激,他對過去太過悔恨,已成魔障,暫時還不能面對自己的感情和罪行,會重新觸發心魔,陷入新的崩潰。
這對查明真相沒什麼好處。
定時炸彈最好在拆除後再引爆。
賀錦年清楚師尊的心意,比起當年的難堪事,更不會願意讓大師兄發病,所以他暫時把背德的事情含糊處理成以下犯上,重傷師尊,做了不可饒恕的壞事,把重點放在大師兄患有心魔和炎山之禍上。
莫長空招供的時候,有求死之意,不管給他什麼罪名,都直接承認,其實中間還是有不少異常,他的心魔發作得太快,太猛,不符合循序漸進的常態,而且有不合邏輯的怪異幻象,就好像被操控了一樣。
陸雲真遲疑問:“長空有心魔,會發瘋?”
“師尊別怕,瘋子有瘋子的解決辦法,”莫長空扯下腕間的鎖鏈,安慰道,“這條鎖鏈在伴隨我萬年,能壓制我的力量,我把它煉製成法器,並非爲了做武器使用,而是在瘋狂的時候,控制住自己的理智。”
他不能確認自己什麼時候會失控,可是,若是他出現傷害師尊的想法或者行爲時,這條鎖鏈會示警,示警無效則加重力度,絞碎他的骨頭,鑽入血肉,徹底束縛控制身體。
這也是賀錦年同意他留下的理由。
莫長空認真告誡:“師尊,若是你哪天看到這條鎖鏈自己行動,困住了我,就代表心魔發作,會傷人。你不要猶豫,轉頭就跑,越遠越好,千萬別回來。你別擔心,我不會有事,恢復後會通知阿綏。”
陸雲真見他很緊張,便答應了。
“炎山發生的事情,我的記憶也不太清晰,”莫長空拼命地回憶,“好像有人告訴我,那裡有件寶物,能實現所有的願望,可以逆轉時光,回到最初……”
這是他的後悔藥。
他在強烈的渴望下,失去理智,拼了命地去找虛假的東西,強大的力量幾乎拆了整座山峰……結果,沉寂的炎山爆發了,熔漿毀了九座城池。
莫長空喃喃道:“我不知道炎山裡面有熔漿,把山脈斬斷了,這是我的錯。”
師尊教過,做錯事就要承認。
雖然不是故意犯的錯,但是造成了極嚴重的後果。所以,他沒有推諉自己的罪行。
賀錦年問:“那個叫明瑾的所謂朋友呢?”
莫長空回憶:“我斬斷山脈時,他想阻止,被我打入熔漿中。”
賀錦年道:“我會調查此事。”
幕後真兇的手段隱秘,抓住心靈薄弱處,唆使犯罪,沒有留下證據,刑罰已經判下,想要翻案,難如登天。
大家都有些沉默。
“哈哈哈哈哈——”
陸雲真忽然笑了起來,打破了安靜的氣氛:“別難過,事情都過去了,無劍峰所有人都還在。而且,我覺得這是個好機會。”
兩個弟子都有些不解。
“雖然不知道出於什麼深仇大恨,兇手想徹底毀掉的是長空,並不是我,所以我的替罪打亂了他的計劃,”陸雲真解釋道,“長空沒有死,心魔裡可能留有蛛絲馬跡,他在煉獄裡被鎖妖鏈控制,重重看管,兇手沒有機會,如今出獄了,我認爲兇手還活着的話,會再次出手。”
那麼大的罪名,不滅口怎麼安心?
莫長空出獄後哪裡都沒去,直接跑到了師尊身邊,兩人都是閻羅殿掛過號,殿主死死盯着的存在,不好動手腳,而且兇手也沒有靠武力打敗莫長空的能力,多半是暗戳戳地玩老一套。
“咱們現在師門齊心,要戰力有戰力,要人脈有人脈,要腦子有腦子,要魅力有魅力,再不濟還能上天下地求救,懟不死那烏龜王八蛋!”
陸雲真憤憤然,拍案而起:
“削他!居然敢欺負我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