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要見我?平常百思不得其解,對了,無病剛剛被她娘送帶回家了,難不成她娘送她回來,無病想讓我見見?這原也是應當的,這既然人來了,自個兒也得跟無病的娘打個招呼纔好。
想到這裡,平常就不再抵抗,跟着無病朝園子外走去。這園子裡面是不允許生人進入的,往常一些丫頭婆子的親人來近探或有事,也多數是人出去的,這往裡進管得嚴,這外出的門禁倒不怎麼嚴,只要不超過門禁時間就成。
無病平常兩個和守園門的婆子打了聲招呼就很順利地出門了。
只見遠遠的樹下,有兩個青衣的一男一女的人影在那裡等着,男子的個頭卻是很高,在這揚州城裡恐怕不多見,平常看了就有些親切。
難不成無病的爹孃都來了?平常一陣疑惑。
但隨着越來越近的距離,平常發覺自己的心跳一陣比一陣地快了起來。這兩個人的身影爲什麼這麼熟悉?不自覺的,平常的步子越走越快,再近一點,就能看清楚面容了。
終於看清楚了,怎麼會是他們?
平常拉起裙角,如飛弛地箭一般快步地朝那兩個人影射了過去。
一直急着拉着平常走的無病這時候停下了腳步,她的眼裡泛着一絲可疑的晶瑩,轉身又朝園子裡走去,嘴角卻起了一絲微笑。還好今天回園子時,看見那兩個人在園子不遠處徘徊,多嘴讓車伕停了一下,要不,可憐的姑娘就錯過這次機會了。無病的心裡爲自大當時的決定慶幸不已。
“爹,娘。”那邊卻已經上演起了一家團聚的好戲了。
平常先在孃的懷裡賴了一會兒,又撲到了爹的懷裡,好一會兒,一家三個人就忙着在那裡歡喜,卻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正是此時無聲勝有聲。
又過了許久,平常這才從爹懷裡離開,第一句話卻是:“爹,您長胖了。”爹的氣色好多了,臉上身上都有些肉了,再不像離開的時候臉都瘦得只看得見骨頭,抱起來跟個乾柴似的,一點都不舒服。平常的話語中帶着說不出的歡喜,這樣就好了,看來爹孃他們都過得很好,這樣,她就放心了。
平常的爹是個長得身材高大,滿面忠厚的男子,顯然並不太善於言語,看到了平常,只會在那裡摸着腦呵呵笑,嘴裡念着:“好,好。”眼睛好像看不夠似地,只粘在平常的臉上、身上。他的閨女真好看,就跟畫上的玉女似的,怎麼看都叫人心中喜歡。
年關那會,爲了抓藥,他和秀娘來過揚州城,本來想順便去看看有沒有機會能見到暖兒,就是瞧不見,能打聽得個信兒也是好的。他們也知道這賣出去的女兒潑出出去的水,原是不應該再去找的,主人家也會不高興,但到底仍是忍不住牽掛。不管暖兒在哪裡,叫什麼名字,在他們的心裡,也總是讓他們牽掛的女兒。
到了暢春園,他們也不敢上去敲門,怕月娘知道了對暖兒影響不好。大冷天的,兩個人就守在大門對面的街角,待有人出來了纔上去打聽。問了好些人,均說不知道說的是哪一個,進了園子裡的女孩都是要改名字的,而且,也不是她們這種一般的下人能輕易見得着的。
問了半天也不見有人知道,但兩人到底不死心,最後纔等到了夫人身邊的一個大丫頭似乎名字叫玲瓏的,那丫頭看着厲害,心眼兒卻好。原本還不待理他們,後來認出了秀娘是暖兒的娘,這才熱情了起來。說暖兒現在改名叫平常了,現在不在暢春園住了,卻是爲了這城外的惜春園。說若是他們實在想念得緊,也可以來這邊看看,夫人又不在惜春園這邊,門禁也不像暢春園那麼嚴,逮着了機會,或許能見上一面也未可知。
他們卻不知道,若是平常,這玲瓏原也不愛理人的,偏想起秀娘是暖兒的娘了,記得那個清晨,那個小姑娘乖巧、懂事,還主動給她捂手呢!不覺心就柔了幾分。要不她是最不耐煩搭理陌生人的了。
“我們的暖兒也長漂亮了,都像個大姑娘了。”秀娘雙目含淚,微笑着伸出手摸着平常的小臉,小孩子就是長得快,這纔不過不到半年的工夫,個子雖說沒有抽得太高,但那眉目間已隱隱有些成人的樣子了。雖是皮膚白嫩紅潤、秀髮烏黑及肩,看着就像個大戶人家的小姐一樣,但秀孃的心中卻一陣刺痛,暖兒這翻了年也才九歲啊,九歲的小姑娘卻打扮得像個成人一樣,穿裙梳髻插簪,只差沒有描眉畫粉了。同村裡的小女孩子,現在都還是個孩子樣呢,她的平常卻不得已過早地長大了。
“嗯,暖兒每天都吃很多好吃的,當然長得快啦。娘不知道吧!夫人給我們一人分了一個院子,我住的地方叫無花苑,裡面的張大娘可會做菜呢!不是我說,孃的手藝還真比不上。”平常故作俏皮地道,還鄙視地看了看娘。張大娘做的菜是比娘好吃多了,不過,暖兒還是想吃娘做的菜呢!這句話她卻放在了心裡,說出來了,恐怕會讓爹孃傷心吧!難得見一次面,一定要高高興興地纔好,下一次就不知道會是什麼時候了。村裡到這裡就是坐車起碼也要兩三個時辰呢!
“還有,娘見過剛纔那個丫頭了吧!她就是服侍我的大丫頭叫無病的。無病可厲害了,什麼都會做,女紅啊,烹飪啊,還有種花種草的啊,什麼都會。她對我可好呢。我還有三個大丫頭……”
平常不停的說着,嘴巴一個勁地不停,恐怕在園子裡一個月的話也沒有這麼多。拼命地說着張大娘的菜做得多好吃,王大娘的繡花繡得多好,無病、無災、無憂、無愁幾個是多麼照顧自己,還有院子裡的小丫頭多麼懂事,聽話,什麼事都弄得好好的,一點也也不用自己操心。還有好姐妹平福、平壽、平安、平錦、平康、平碧,每一個人都是對她這麼地好。平福是大姐,最是聰明不過了,平康是個貪吃鬼,平錦最愛打扮了,不過,和自己最好了。上課的時候也很好玩,嬤嬤們也不兇,也不罰人的。學了好多好玩的東西。下了課就和姐妹們一起在院子裡賞花,打牌,下棋,就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過的日子也未必這麼好。總之,就是讓爹孃不用擔心她的,雖然不在爹孃身邊,但暖兒過得真的很好,一點也沒有事的。
平常一個勁地說着,都不敢停下,她怕自己一旦停下,心中的酸澀感就會涌了出來。真奇怪,明明不覺得園子裡的生活有什麼不好的,有這麼多可愛的自己喜歡的人,可爲什麼說着說着還是想要流淚呢?真沒用。平常在心裡暗暗唾棄自己。平福姐姐還說自己是姐妹中最叫她省心的呢!這會兒,怎麼就這麼不中用起來了。
看着一臉眉飛色舞地說着自己的生活的暖兒,秀娘只覺得心中似乎有一根針在刺似的,隱隱的疼痛,那股疼痛一直從心底地深處向上蔓延,似乎已經到了喉嚨那裡。嗓子似乎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有一些東西好像想要從那裡衝出來,卻又衝不出來,讓她的心裡酸澀不已。
這孩子,當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嗎?也許她說的這些也是實情,但這孩子,卻是報喜不報憂了。她怎麼不說這園子裡和她一樣的姑娘分了三等,只有像她這樣第一等的女孩兒纔會被分到這裡來。雖然那玲瓏姑娘並沒有細說其中的過程,可五十來個女孩兒,最後來到這裡的卻只是那麼十來個人,其中的艱辛想想便可以知道了。
暖兒雖說現在有人服侍得她多麼好。那來這園子之前呢,定是無人服侍的,一個小姑娘,要梳這麼複雜的髮式,要洗衣,要自個兒打水洗臉,還要應付各種各樣的功課,這一天到晚,恐怕忙得都沒有什麼時間好好休息吧!自己原來在家時還沒來得及教暖兒認字,而這揚州城裡的人家,這麼大的女孩子大多都會認些字了,一點基礎都沒有的暖兒,是費了多大的勁才能走到這裡的啊?想到這些,秀娘就有一種落淚的衝動,但她一個勁地忍着,將那一口氣憋住,暖兒走到現在不容易,他們這做爹孃的就是幫不上她什麼忙,也不能讓她還反而牽掛他們。
因此,當平常好不容易停下了嘴裡的話時,秀娘也開口了,告訴平常,家裡一切都好。有了銀子,什麼事也都好辦了,能按時吃藥,爹的病也好多了,能下地走路,還能幹些輕省的活了,雖然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出去打獵了,但也可以在家裡幫忙照顧着兒子溫兒。田溫是平常的弟弟,現在有了正式的名字了,還會叫姐姐了。等下次天氣再暖和一點了,還可以帶他也過來給平常瞧瞧。
平常的爹田成也不時在旁邊插上兩句,三個人都只說些高興的話,彷彿對現在的生活是極其滿意,再無所求似的。
“姑娘。”無病提着個鼓鼓的小包裹跑了過來,並將包裹遞給秀娘。
見平常笑着點點頭,秀娘便一臉疑惑地接了。
“這是姑娘沒事的時候給弟弟繡的一些小玩意兒,然後還有一些*下來的衣料子,挑了一些舒適不起眼的,說留給弟弟做衣裳穿。然後還有一些銀兩,是夫人發下來的賞錢和姑娘的月例銀子,都存着用這個包裹裝好了。本來說待有一日找個人捎回家去,可巧您兩老過來了,奴婢就趕緊跑回去拿出來了。裡面還有奴婢這回家去娘讓人帶的一些零中兒說給姑娘嚐嚐鮮,也帶回去給姑娘弟弟嚐嚐吧!”無病一臉笑着的解釋道,每回有些什麼東西能給弟弟留着的,姑娘總是一邊唸叨着這個弟弟可能會喜歡,那個會喜歡之類的話留下一份放在包裹裡,現在下來,也有這麼多了。還想着這找人捎也不好捎,剛巧這回人來了正好順便帶回去。
說完這些,無病遲疑了一下,還是道:“姑娘,天不早了,東西也早就收拾好了,得回去搬家了。”說這話時,無病的心中也滿是不忍,但不能再耽擱了,眼看關園子門的時間也到了。
平常點了點頭:“爹、娘,那我就進去了。天這麼晚了,你們怎麼回去呢?”
“不要緊,看見那邊的牛車了吧!這是我們自個兒家的,雖說慢些,但穩當,人也不累,我和你爹慢慢悠着回去就是了。”
“無病,讓張大娘隨便弄點吃的給我爹孃帶着吧!這到家也晚了。”平常說道,其實她只是想和爹孃再呆一會兒。
聽了這話,無病有些爲難,這時辰真的不早了,剛出來的時候,看門的婆子就說過了,讓姑娘早些進去。
“不要麻煩了,我和你爹也得走了,溫兒還託在隔壁嬸嬸家裡,也不好太勞煩人家。”看出了無病的爲難,秀娘忙道。接着揮揮手趕人:“快進去,快進去,我和你爹看見你進去了纔好走。”
聽見秀娘這麼說,無病又一臉爲難的樣子,平常也知道是自個兒無理了,便又最後抱了一下娘和爹,但和無病兩個慢慢走向了惜春園。
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了,平常小小的身軀就好像要被這黑暗吞沒似的。
平常沒有回頭,也沒有流淚,第一次送走孃的時候她沒有哭,這一次是高興的事,她更不要哭,她說了,她絕對要開開心心地過每一天,這樣,娘也才能放心。
孩子的想法有時候就這麼偏執地可愛又可笑,難道不流淚就能說是開心的嗎?但我們小小的平常卻就是這麼堅定地以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