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盛滿眼淚的水晶湖。
宿舍裡空蕩蕩的。室友們都收拾了東西離開了。從未有過的安靜。有光從半掩的窗戶裡透出來,屋內像是天地伊始時的混沌。
東子拿了一張報紙,鋪在地上,她坐在上面,背靠着櫃子,看着那些陌生又熟悉的靜物。那是她最喜歡的位置,可以卸下防備,冷眼看着所經歷的一切。她懷中抱着一個盒子,那盒子裡裝的有信,首飾,所有的東西都承載着她和王昭的記憶。她必須承認,白羽說的沒有錯。在她的心裡,沒有一刻是忘記王昭的。她的臉貼在盒子上,像是珍視她生命裡最重要的一件東西。眼淚從眼角滑落,打在紅色的錦繡盒面上,淚沿着勾勒出的花紋,鋪出掌紋的模樣。
收拾好行李,她拿着一張去長白山的火車票,帶着所有的記憶,或是懷念,或是傷感,終有一個交代。
白羽離開的時候,她其實一直想對他說一句話,她想重新開始。像冬日裡生長出的綠芽,她想給自己一個選擇。
她訂的是硬臥,是一個小時的車程。晚上十二點左右,她又醒了過來,火車停在某個不知名的小站上。慘白的燈光從窗戶的縫隙透進來,站臺上男女混合的播音像是錄音似的在一遍遍迴響。她失眠了。但又鼓起勇氣,閉上眼,掙扎了一會,便終於睡着了。
大約早上四五點,她便沒了睏意,早早地坐在臥鋪上,望着窗外倏然離逝的風景。
雲霧繚繞,看的不是很清晰,但能探出一片荒原的曠然。
她下了火車,到小鎮上買了些登山所需要的雜七雜八。
十一月的北方,天寒地凍。她慶幸自己帶了一件厚實的黑色羽絨服過來,雖然自己這個樣子着實像一頭笨拙的大熊。當地人有濃厚的東北特色的語調,她聽着他們講話像是在唱戲似得。不過雖然不適應,他們說的話她倒是能猜出個一二。
小鎮不算太熱鬧的,在白天還好些,多少有些擁擠的人潮;在晚上,大多數的人閉門不出,偶爾有一兩盞燈微微亮着。東子不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起,那麼害怕孤獨。她雖然喜歡安靜,但總是隱隱害怕,想着人多的地方。
東子找了一家小旅館,因爲天色漸晚,她準備在小鎮上住一晚上,第二天便啓程去天池。天池是當地人的叫法,那是一口在長白山火山口形成的湖泊。聽當地的老者說,在一千年以前,這座火山曾經噴發或一次,不過現在倒沒有什麼動靜了。山裡的雪很多,積年累月,這些冰雪便融化成水匯聚在火山口,就形成了天池。東子倒還聽過另一個傳說。在一千年以前,長白山深處有一隻靈狐名叫小小。那靈狐因爲受日月感化,道行匪淺,她喜歡上了一位上山砍柴的樵夫,兩個人情投意合,過了一段神仙眷侶般的日子。樵夫無意中發現了小小的真實身份,他趕走小小併發誓永不相見。小小心灰意冷。適逢火山噴發,生靈塗炭,小小投身於火山眼中,火山噴發便被止住。她在投身火海時,她說:“我雖是妖孽,但從未對不起任何人,今日一死,願魂魄再未於天地聚集,永不翻身。”她仰天長嘆,終於流下了一滴眼淚。火山熄滅,一場大雨從天而降,雨水伴着小小的眼淚,形成了火山口的天池。東子不禁默默感慨,哀莫大於心死。這座死火山,真像極了那隻靈狐疑已死的心。她閉上眼,彷彿能想象出那一池湛藍的湖水,是小小最後的一滴眼淚。
她的房間是在二樓,一個有窗戶的房間。房間很破,能看出是居家戶的房子改造而成的。熱水器也是八十年代的那種,一插上插頭就會自覺地播放《新年好》的笛聲,吵得很。東子想了想,五十幾塊住一個房間已經很不錯了。於是,她躺在牀上,手腳伸展開,在牀上擺出一個“大”字。因爲一路顛簸,她很快便睡得迷迷糊糊的了。
大約是凌晨三點,她便被臉上的一陣冰涼給驚醒。她坐起來,一臉迷糊,尋查了許久,才發現是窗戶被風吹開了。不知什麼時候,天空中下起雪來,風夾着雪,飄進屋子。她起身,想要把窗戶給關起來。
窗外的天空,灰濛濛的,遠處的天際泛着寶石藍的色彩。天際的一列村莊被照出黑黝黝的輪廓,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原裡看起來看着格外神秘。雪花毫無生氣地飄着。一切被籠罩在一片冷漠的氣氛之中,又顯出原始的混沌與磅礴。東子知道,她的生命不知是何時起,便是一片冰天雪地。她的世界,一直在下雪。
早上吃過早飯,她便和老闆娘有一句沒一句地寒暄起來。老闆娘聽說她上午就要起身去天池的打算,便勸道:“你別去了,現在雪下這麼大,弄不好會迷路的。”
可是她執意要去,老闆娘便怕生出間隙,便不再勸了。
她到鎮上打聽了一番,找了一個專門拉旅客到天池的司機師傅。司機聽口音是本地人,大約四五十歲,說話很豪爽,鬍子拉碴,有點像水滸傳裡面的魯智深。她問了很多家司機,都以天氣怪爲由不拉人,要不然就是嫌乘客少,載人要加價,唯獨那個像魯智深的司機師傅,想也沒想,一口氣便答應了。那天因爲下雪,旅遊的人不多,帶上她總共兩個人。另一個是一名中年婦女,大約四五十歲,一副普通大衆的市儈精明像。因爲天陰,他們拖拉到十點左右纔出發。
東子看了一眼那輛麪包車,一次能乘載十四五個人,因爲看着很舊,她猜應該是一輛二手車。麪包車上沒有暖氣,東子凍得抱着腿,縮成一團。
路很不平穩,因爲有積雪,車不得不開的很慢。車從公路開到山裡的小路上,便搖晃的更加劇烈。忽然,“咔”一聲,車子東子動不了了。司機師傅下車檢查,說是陷進雪坑裡面了,東子和那個女人便下來幫忙推車。
東子無意中看到司機給那個女人使了個眼色,她覺得事情不妙,便轉頭跑起來,只聽見那個女人和那個司機也在後面追着。她心裡緊張,又因爲穿得太厚,便一腳陷進雪坑裡,絆倒在地上,兩個人追了上來,男的擋在她前面,女的上去扒她的包。知道那個女的把她的揹包從背上搶走,她掙扎着站了起來,懷裡抱着小包不肯給他們。男的便上來搶,她不給,因爲那裡面裝的是所有和王昭有關的物品,男的見狀也着急了,他拿出手刀朝她的手臂上劃去,只見咕咕的鮮血往外流。男的見包到手了,便一腳把她踢在地上,朝着她吐了一口痰,便和女人走遠了。
她起先掙扎了一會,但終是沒有起來。
四周是一片被雪覆蓋的林海,天陰沉沉的,雪越下越大。
她的血滴在雪地裡,像是冬日裡盛開的嬌豔的點點梅花。她很冷,但是移不動身體,像是睡熟的人趴在雪地裡。
眼睫毛處也沾上了雪,她的世界裡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很奇怪,她沒有想過死,只是在一片迷茫的雪裡無法思考。那樣刺眼的白,一片空洞的白。
不知過了多久,她彷彿聽見有人慢慢走近的腳步聲,她睜開眼,只看見一雙漆黑的皮鞋,剛想要發出聲音,又暈了過去。
《守望橡樹》雲起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