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讓可心去我房間在牀頭抽屜裡取出一個黑色的針織帶,她下樓來遞給我,我拿在手上,這分量很輕,但我知道它勢必引發軒然大波,而我更清楚,這東西將成就一個女人的冤情,也將毀掉一個女人的一生。
我站在原地猶豫了,我見過太多掙扎於苦難中的女人,她們都渴望這個世界伸出一雙手,即便不願給予公平,最起碼給予一絲憐憫,但沒有。
每個存活於社會中的人都在自私的維護着眼前的利益,爲此爭鬥不休。
誰會管跌倒的那個人是否還能平穩站起來,倘若起不來纔是最好的,都可以踩着這塊墊腳石,再少走一點顛簸的路。
可怕的不是硝煙烽火血肉橫飛的戰場,而是不見火光人心不古的災難,是面對悲慘無動於衷的漠視。
我閉着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氣,穆錫海始終注視我手上的包裹,他問我那是什麼,我睜開眼後看齊良莠,她同樣在看,我笑着舉起晃了晃說,“這是二太太最不想面對的東西。”
她狐疑皺眉,還在垂死掙扎,“除了失去老爺的寵愛,我不害怕任何。”
我哦了一聲,我掃了一眼佇立在壁燈旁邊的管家,“麻煩管家把莫醫生請來。”
莫醫生三個字徹底驚了齊良莠,她本能大喊不要去!
管家腳下一滯,他轉身看向我和她,齊良莠瞪着我咬牙切齒,“程歡。”
她只喊了這兩個字,中間停頓許久,帶着無法言說的意味。她大約已經猜到我要做什麼,她眼神內有哀求,有怨憤,有不甘和敵意,但這些並不能使我手下留情,周逸辭一次次用行動告訴我,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每一份愚蠢可笑的仁慈,都會在自己身上付出血的代價。
我笑着問她怎麼了,她垂在身側的手死死握拳,穆錫海看到她這副反常模樣,他喊她名字,“良莠。”
他聲音不滿,在指責她的失儀,他最看重女人的儀態和氣質,這也是大太太雖然不得他歡心但一直受到他十分敬重的緣故,齊良莠的囂張暴躁任性,在他願意寵愛她時都可以視而不見,可在他有些厭煩了,就變成她無可彌補的錯誤。
齊良莠渾身都在顫抖,因爲劇烈的不間斷的喘息,她有些倉皇無措,不知道該怎麼制止,以致於她走投無路到去求穆津霖,她眼巴巴張望他,她知道他能隱忍三年不拆穿一定有他的道理,她想要交易。
可穆津霖並沒有看她,他端着一杯茶無比閒適走到一處高腳架前,一邊飲用一邊觀賞擺放在頂部的玉盤。
他今天趕回除了爲我解圍,似乎還有保駕護航的意味,他料到我算準的時機就在這幾天,所以他擔心莫雄和齊良莠惱羞成怒對我下手,他在旁邊隨時可以爲我剷除對我不利的攻擊。
他一個人的身手足夠抵禦千軍萬馬,將我牢牢護在其中,甚至他根本不用出手,只要戳在這裡,在他強大冷硬的氣場逼懾下所有人都不敢冒昧。
穆津霖的漠視讓齊良莠踉蹌了兩步,她險些跌坐在地上,她看着我,眼睛裡的囂張凌厲已經褪去不少,只剩下一絲空洞和悲涼,她顫抖着薄脣啜喏出一句話,“一定要這樣嗎。”
我冷冷直視她,“哪樣。”
她像是咬着舌尖,每一個字都嗚咽,“我沒有害過你。”
我毫不猶豫打斷她,“你只是還沒等到機會,你也沒想到,我會比沈碧成難對付這麼多倍,否則還有我站在這裡的可能嗎。”
管家在這時推門而去,齊良莠聽到那一聲重重的關門響,她身體狠狠一顫,我摸了摸自己手指上戴着的戒指,“莫醫生這兩個月雖然過來,可沒和二太太接觸,這麼長時間不說說話,不想念嗎。”
齊良莠兩側臉頰凹陷進去,她似乎死咬着牙齒,我看到她這副面貌,忽然覺得很好笑。人啊,總是把
自己擡得很高,把別人貶得很低,就像女人照鏡子,總覺得自己是美的,男人提起公文包,總想要打出個輝煌天下,其實都太高估自己了,而這份高估久而久之,就變得目中無人愚蠢造作,齊良莠這輩子成也美貌,敗也美貌,她太想利用自己得天獨厚的面容,殺出重圍在男人的世界左右逢源運籌帷幄,可惜她腦子比她的臉蛋差了太多,生生拖累了這好資本。
“對你有什麼好處。”
她憋了半天說了這麼句話,我撫了撫自己挽在耳後的長髮,“二太太不說自己誰也不爲就爲了老爺嗎,我和你一樣,我希望老爺能在晚年肅清身邊意圖不軌的壞人,別帶着遺憾不明不白的走。他英明一輩子,就該善始善終。”
“你真狠,你會遭到報應的,長不了。”
齊良莠的崩潰絕望落在穆錫海眼中非常莫名其妙,他又問了句到底怎麼了,而就在這時,門被人輕輕推開,輕得無聲無息,彷彿根本不想被人發現,九兒攙扶着穿得乾乾淨淨的沈碧成從外面進來,她頭髮被盤起,臉上清素到底,她就這麼踏入進來,不言不語,卻像一顆巨大的石子,掀起驚濤駭浪,萬丈清波。
她面無表情,可這張毫無裂痕的臉,終是在看到她的宿命仇敵齊良莠時破碎得不堪入目。
蒼涼的,仇恨的,憤懣的,同歸於盡的。
沈碧成柔軟了二十多年,她在扭曲的人性夾縫裡掙扎了二十多年,她不爭不搶,不狠不毒,她活在一方小小的天地,唱曲兒討生迎來送往。
她感激自己遇到穆錫海,帶她脫離不足溫飽的歲月,於是她心甘情願接受這個年長他四十歲的男人,守着不是她丈夫的他,守着一個不該來也註定活不了的孩子。
如果周逸辭的母親和我都是被迫妥協,並自始至終都還在頑強鬥爭,那麼沈碧成就是最坦然面對命運的女人,她早就繳械投降,順從於她的歲月。
她沒有在顛沛流離中得到一份愛情和尊重,她只能死死抓住穆錫海,就像我曾跌出包房奔向周逸辭,我不過錯在生出了愛情,我和沈碧成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同,最初的念頭都是想好好活下去。只是她依舊感性溫潤,而我早已被荼毒得理智猙獰。
“沈、碧、成…”
齊良莠一字一頓喊出這個名字,她臉色在一霎那間變得無比慘白,白得似乎沒有了一滴血。
就像一片雪,從空中以不可一世的高姿態降落下來,可她到底是蒼白的,無力的,柔軟的,她來不及展示她的傾國傾城,來不及爲自己尋找一個埋葬的角落,就粉身碎骨,眨眼消融。
我從沒見到過如此驚慌恐懼的齊良莠,猶如驚弓之鳥般,難以自控倒退了好幾步,我感覺到整個偌大的客廳都隨着她一起顫抖。
她直至退到可心旁邊再無退路,重重跌撞在牆上,發出砰地悶響。
可心也傻了,她匪夷所思的臉上到處都是裂痕,一絲絲無法填補的巨大裂痕。
她死活想不到我竟然把手伸向了沈碧成,而不甘於和齊良莠如此單薄的爭鬥,我要顛覆,要傾滅整個家族的謊言與黑暗,我要連帶着知情不報的大太太,助紂爲虐的莫雄,惡毒黑心的齊良莠一起墜入地獄。
可心的手指也在顫抖,儘管她並沒有見證那個天翻地覆烏雲蔽日的時刻,但她聽說了,沈碧成幾乎是情人史上最大的悲劇,而每一個做情人的女人,最大的噩夢就是重蹈她的覆轍。
她在穆宅整整沉寂消失了三年,她當初有多風光,最後就有多悲涼,她是整座濱城所有在富貴中澆灌的女人警鐘,她也曾被唾棄辱罵得在夢中都不安寧,她被釘在婦德的恥辱柱上苟延殘喘了一千個日日夜夜,她爲了等這一天,過着豬狗不如的生活。
齊良莠忽然抱住頭,她啊的尖叫出來,她在原地劇烈的跳動着,她不能面對,她無
法接受,她不知道自己疏忽了什麼,爲什麼沈碧成這個賤人忽然站在自己面前,而且她眉眼是那樣清明,找不到半點發瘋的蹤影。
穆錫海始終慵懶眯着的眼睛此時倏然睜大,他交握的雙手不由自主鬆開,他對眼前闊別三年之久的女人充滿了驚愕震撼與迷茫,他還記得他總能從一些人口中無意識聽到她,或者是三太太的名分,或者是沈碧成這個名字。
但對於她的臉,她的眼神,她笑起來的溫順,他忘得幾乎差不多。
男人涼薄無情,轉身就是滄海桑田。
他有權勢,有錢財,他想要什麼年輕漂亮的女人得不到,他不會去懷念一個傷害過他背叛過他,瘋瘋癲癲髒髒兮兮的女人。
他只說她恬不知恥,不識擡舉。
和周逸辭母親一樣,可沈碧成又遠不如她留下的記憶深刻。
他睹物思人,看着那座冷冷清清的靈堂,看着那樣像她的周逸辭,他緬懷她的好,淡忘她的壞,她倒像是一顆硃砂痣,在穆錫海越來越虛弱的生活裡清晰無比。
唯獨她,被他在記憶裡強行剔除。
可她現在又突如其來。
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他只能靜坐在沙發上,視線裡是沈碧成的滄桑,是齊良莠的慌張,是我的淡漠。
我將目光落在平靜的大太太臉上,也許只有我面對這樣驚心動魄的場面還能笑得出來,而且笑得這麼燦爛,我當然會笑,這一切都在我的預料中平穩到了現在,解脫了,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所有被壓迫的被冤枉的被迫妥協的,都將於這暗無天日的地方解脫。
像我,像沈碧成。還有那份銷聲匿跡到現在的遺囑。
她掙脫開九兒的束縛,她不需要支撐,她足以走完這短短的幾十步,她走出一半,逼近齊良莠,而後者慘白尖叫,她倉皇逃竄中竟然衝到了我身後,她躲着,她早已顧不得自己那樣國色天香的美貌此時猙獰到什麼程度,她怕的不是沈碧成,更不是她那點虛弱的仇恨,她怕的是最後這張面具碎掉了,她該拿什麼在穆錫海面前逆轉乞憐。
沈碧成越過一動不動的我,她看着齊良莠半張暴露的臉,她聲音裡帶着一絲沙啞和陳舊,“你恨自己沒能再下狠手了結我在地下室,你恨你疏忽大意了,以爲一個瘋子除了吃屎什麼都不會。”
“沒有…不是。”
齊良莠的身體劇烈抖動着,她兩隻手無助中握住了我肩膀,她不斷念叨着不是,沒有。
沈碧成又朝前逼近兩步,齊良莠忽然從我身後跳出去,她強壓下自己的心虛和崩潰指着沈碧成那張清素削瘦的臉,“你出來幹什麼,你還嫌自己造孽不夠深,想出來顛倒黑白求老爺原諒你。”
齊良莠從我身後跑開,她衝向穆錫海,儘管後者沒有給予她一個眼神,只是將渾濁蒼老的目光定格在沈碧成身上,她仍舊不肯放棄握住他的手,她啼哭着哀求,“老爺快讓人把她抓下去,她裝瘋賣傻一定沒有安好心,老爺不怕嗎,家裡有一個剋夫的程歡,不能再來一個居心叵測的沈碧成,您不要心軟,您快說句話啊!”
她徹底慌了手腳,她在沈碧成進來那一刻還抱着幻想,她想這只是個傻子,被囚禁了三年也許話都不會說了,哪裡來的理智,她如果能爲自己洗清還至於等待三年嗎,三年前她就可以反敗爲勝。
齊良莠根本不畏懼沈碧成,三年前她怎樣輸,三年後依舊,可她慌張於現在並不是穆錫海獨寵的女人,她的話沒那麼重分量,她慌張於她和莫雄鬧掰後他是否還對自己忠誠,願意保守秘密,她更慌張於在場的穆津霖,以及將沈碧成帶上來的我和我手上的包裹。
這樣大肆周章,沒有證據誰也不敢。
她透過穆錫海冰冷的眉眼,透過這死寂的空氣,彷彿已經看到自己大勢已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