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他伸在半空中的那隻手遲疑了一下。
此時的穆津霖讓我有幾分陌生和茫然。
他似乎不再是我記憶中那個溫潤儒雅的男人,可到底哪裡不是,我也說不出來。
他的眉眼還是穆津霖,可他的氣質卻不是。
在我驚愕與遲疑中,那些男人女人開始不斷起鬨,叫嚷着我聽不清楚的話,頭頂黯淡的燈光被擰到最亮,燈火通明下,他們每個人的臉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們不像尋常百姓,像一些江湖人士,氣質剛烈冷硬,十分寒厲,讓人膽顫心驚。
有人甚至喊出了嫂子,這一聲稱謂令我瞬間回了神。
我沒有理會穆津霖那隻伸向我的手,視若無睹掠過,坐在他旁邊。
他笑出來,不覺得尷尬,伸手從果盤內拿了一塊蜜瓜遞給我,我沒有接,他直接遞到我脣邊,我抿住不吃,他也不挪開,像和我較勁,我只好張嘴咬住。
坐在穆津霖對面的男人剔着光頭,他沒有穿上衣,胸前紋了一整條龍,他沒有街上地痞癟三的浮誇狂野和故作蠻橫,看得出是混出頭臉的人,纔能有這樣由內而外散出的氣場,尤其嗓門大,中氣很足。
“霖哥身邊難得有女人,看着很眼生,不知道是道上哪幫派的千金。”
穆津霖沒說話,十分溫柔注視我啃瓜,等我把那片蜜瓜都吃掉,他接過剩下的瓜皮扔進菸灰缸,坐他右手邊的男人起來給我敬菸,我搖頭說不抽,他很殷勤又問我喝什麼酒,我也拒絕了。
他搓了搓手說,“我跟着霖哥幹碼頭,這裡都是霖哥手下的頭目,我也不知道怎麼稱呼您,看叫嫂子您挺不樂意,在濱城道上,您有事儘管招呼一聲,今兒咱們都看清您長相,以後路上遇到了,我們一定知禮。我敬您酒。”
他說完仰脖灌下一整瓶,眉眼仍舊毫無醉態,像是從酒缸裡泡出來的,酒量格外精湛。
坐在角落另一個男人剛點了根菸,他放下打火機仔細看了看我,嘴巴對穆津霖說,“霖哥藏得可真嚴實,我跟您好幾年都不知道,怪不得漳州崔老闆給您送俄羅斯的洋妞兒您都不買賬,我以爲您捨不得分那塊地,原來是勒緊褲頭等喂熟人,自己守身如玉。”
他說完包房裡人跟着大笑,穆津霖慢條斯理往杯裡倒酒,倒了一半忽然揚起手腕對準那男人臉潑了過去,男人抹了把臉呸了聲,他們笑得更厲害。
我聽他們一言一語你來我往,心裡大概掂量出情況,眉頭禁不住越蹙越深。
早知道穆津霖的產業絕不是風月山莊這麼簡單,山莊的金字招牌在濱城叫得響,幾乎成爲官商必經之地,暗箱操作和應酬談判大多在風月場上,可一旦要正兒八經肅穆莊嚴,風月山莊都是首選,儘管賺得不少,也供不上穆津霖如此揮霍,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一定有更大生意做支撐。
他資產成謎,絕不遜色穆錫海與周逸辭任何一個,只看他敢在拍賣會上叫出上億籌碼買下地皮,對周逸辭的步步緊逼毫不怯弱,就能猜出他底很厚,勢力根基穩,然而我死活沒想到,他的背景竟然是這個。
那年頭每座城市都
有獨立在法律之外的地下圈子,有些做得很大,頭目不怕死又會逢源,不斷擴大勢力範圍,罩着一方土壤,與上面私相授受來往親密,手伸夠長便能八方吸財富甲一方,有些混得不算好,夠自己手下兄弟吃飽穿暖,也就不貪圖更大的肥肉,畢竟這行不好混,越是做得大越要拿出本事來,口袋揣得滿當,便惹同道中人眼紅嫉妒十面埋伏,那是真刀真槍拼一場,平息不了就得改朝換代。
江湖裡的是是非非生生死死,猶如一隻螻蟻微不足道,隨時都會死在路上,隨時也都會站在頂端。
站上去不意味着這輩子都在上頭,踩在腳下也不意味着永遠都是墊腳石,眨眼間傾覆,眨眼間轟塌,人去樓空樂極生悲的數也數不清。
我最接近這一行的暴戾黑暗就是在江北混飯吃那兩年,場所一批又一批的花魁紅牌交替更迭,有幾個就是死在江湖人手裡,血跡斑斑的現場被傳得滿城風雨,上面不少人介入查了幾天,最後也不了了之,周逸辭和傅驚晟很忌諱同行的惡鬥,根本不願出手討說法,死也就死了,都還要繼續混,不真正撕破臉誰也不願火拼,拼一把就是不計其數的人命。
當時圈子裡姑娘都人心惶惶,就怕自己被那種人物看上,不去陪不識擡舉,惹惱了別想活,去陪還是一死,有膽小的裝病不敢上班,直到被媽咪去窩裡抓過來,才哭哭啼啼認命幹活。
地下圈子混到最上頭的,都有很大本事和才能,心狠手辣見血封喉,這輩子絕辦不到的兩件事就是心軟和服軟。
商場官場還憑藉幾分運氣和貴人提攜,但江湖可是真材實料,靠運氣只能交火時躲枚槍子兒,不可能助自己飛黃騰達。
這行裡的人大多多疑,遇事三分考量七分防備,記得有個姐妹兒陪着一圈裡哥哥吃喝玩樂,跟着過了幾天大佬女人的生活,最終也是死在了這夥人的多疑之下。
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稍不留意開膛破肚,枕邊人睡了那麼久,什麼隱情不知道,怎麼能留活口,小姐嘴巴大,泄露出去完蛋的是整個圈子。
開場所的十有九黒,另外一個半黑不白,死了人端了窩,大把大把的粉,沒點勢力真壓不下,江北是四大場之一,逼格被擺得太高,而美人苑完全是悶聲發財,一點點從百餘個花場中拼出來的,廝殺到了和江北齊名的今天。
美人苑惡名在濱城傳得最響,有人編排了段子,諷刺美人苑人命如草芥,誰想要殺人不犯法,就挑個從美人苑活着走出來的小姐,送到想殺的人身邊,不出幾日對方就能被剋死,取笑美人苑刀光劍影命運多舛,能活着一定是命硬。
嵐姐之前告訴過我,美人苑後臺不只通着上面,還通着省中五城最大的地下圈子,磐虎堂。牽扯人員多達上千,做碼頭營生,對外非常隱晦,從不叨擾百姓,所以知名度不高,但圈子裡卻赫赫有名,省中五大城十小城,這樣的幫派很多,生意上各有各的轄域和地盤,一旦發生大事,一切都以磐虎堂爲首。
兩股極端顏色的勢力明面上不到達一定崩盤的程度都互不交集,私下盤根錯節,難免有些利益往來,一方倒了牽扯出另一方,也是
環環相扣。
嵐姐道聽途說沒往心裡去,就當八卦對我和何曼講了,現在看來根本不是訛傳,而是實打實的,更關鍵磐虎堂的大哥不是別人,而是我眼前的穆津霖。
我並不震撼他會做這麼強大,穆家男人都不是吃素的,一個個拎出來跺一跺腳都能引發山崩地裂,這是家族的血性,是傲骨,好漢爹無孬種子。
我驚訝於穆錫海和周逸辭竟然對此一無所知,他們不是查不到,磐虎堂就戳在這裡,他們的勢力要深入也不難,關鍵誰也想不到籠罩整個龐大省份的磐虎堂,竟然出自穆津霖的手。
他每天扮演着無所事事風流紈絝的形象,彷彿打算指着風月山莊混一輩子,不學無術的繡花枕頭,聰明腦子沒用對地方,醉生夢死日復一日,連周逸辭那麼精明多疑都被他騙了過去。
穆錫海儘管一直說自己自豪穆津霖這個長子,其實他這輩子真正的自豪是生了周逸辭,而他最瞧不起的纔是穆津霖,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他覺得自己兩個兒子差距也太大了,老大玩玩鬧鬧,一點不靠譜,玩小半輩子也生不出個孫子,而老二靠自己拼出了一方天下,穆錫海就是白手起家,他最欣賞和他一樣的人。
殊不知他至死都沒有看透,在他眼前晃盪了四十年的男人,隱藏着如此驚世駭俗的一面。
我看着此時談笑風生的穆津霖,我終於明白什麼叫道行了。
我發覺自己從沒真正認識過他,我只認識了皮囊,一副和所有人能看到的一樣的皮囊。
他的靈魂,他的骨頭,他的血肉,他的心。
都在層層厚繭之下被包裹得嚴嚴實實不露痕跡。
我低低喊他名字,他聽到回頭看我,我和他四目相視,他還是溫文爾雅邪肆輕佻的穆津霖,我鬆了口氣,露出牙齒笑,
“你怎麼總騙我。”
他沒有說話,抿脣看我,我伸手打了他肩膀一下,“無聊,這麼多人演戲累不累。”
他臉上的笑容有些收攏,變得淺淡,他問我演什麼。
我來不及說話,包房門忽然被推開,侍者跟着一名中年男子進入,包房內其他小姐喊了聲劉總,劉總使了個眼色,她們紛紛從包房內退出去,一陣香氣淋漓從眼前掠過,包房內驟然安靜下來,劉總直奔穆津霖而來,他屈身說,“穆老闆找我什麼吩咐。”
穆津霖伸手拿起酒瓶倒了半杯,“聽說江北有人闖進來了,是嗎。”
劉總低頭道歉,“是我的疏忽,沒有讓門口人好好盤查,我已經安排保鏢去教訓,殺雞儆猴,給江北點顏色看看。”
聽到教訓兩個字,我搭在膝蓋上的手倏然一緊,險些扯破了薄薄的裙衫,穆津霖蹙眉,“誰讓你教訓的。”
劉總一怔,“這不是您吩咐下來的規章嗎。”
“我有讓你教訓嗎?”
劉總不明所以,不知道怎麼一早定好的今天忽然變了,穆津霖看了他一眼,“還愣着幹什麼,人關在什麼地方,讓他們停手。”
劉總點頭連說了幾聲是,他轉身走出去,我也沒有耽誤,跟着他一起衝出包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