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玉斂了斂眉目,眉宇間的愁緒愈發地濃烈。這人啊,一輩子遇上一個自己喜歡的,又喜歡自己的情人,本就不易。偏生這一雙雙明明相愛的戀人,卻因着不同的緣由生生相離。謹謙是如此,現下眼前這一雙璧人亦是如此。
想到謹謙,柏玉的心不由地狠狠抽痛。一年前,洵夏上將軍蒼堇臣大婚,他還特意跑了一趟。不過,他終究是一個人去一個人回,那個溫婉秀美的女子從此在他的生命裡愈走愈遠,各自天涯。
以前的懷若他會悲傷,會喜悅,臉上的表情總會因着心情而多多少少有些變化。那些不動聲色的變化,近他身的人,他從來也不吝嗇將他的情緒展現出來。只是,自那一趟洵夏之行,這個如玉生輝的男子在沒有以往的生氣。他一如先前的溫潤、爾雅,嘴角挽着一痕淺淺的弧度,乾淨無瑕的眸子裡面再也閃動不了喜悅的神色。
這個男子在原有的乾淨溫文的氣質基礎上,忽地悄無聲息地高雅卓越起來,冷冷地漠然,再也無法讓人親近。
他,大概是心死了吧。
青音收斂了一下情緒,試着展顏淺淺地笑,道:“莫要告訴哥哥,我這點情緒也只給你看了去。哥哥他近年性子愈發清冷,心裡的鬱結之氣尚不能緩解,天下局勢亦是迫在眉睫,不能讓他再爲我勞心。”況且,懷若他從來就不喜歡縱兮,他與秋韻此刻分離,多半也因着縱兮的緣由,他心裡怕是多多少少都怨着縱兮的吧。要是再讓他知道,自己爲着眼前這個男子輾轉反側,痛哭流涕的,他便又要多一分怨恨了。
柏玉淺淺一笑:“知道。”
青音握了握柏玉的手,攏了攏眉頭:“柏玉,你再等一等,多給他一些時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哥哥他玲瓏心思,不會想不明白,也不會看不明白,你且再等等吧。”
柏玉與她原是一般年紀,女子十六歲的時候便可出嫁,尋常人家的女子大多都會在十七歲之前出閣,極富極貴人家的女子也不會拖過十八歲。而柏玉,這些年雖然一直留在青音身側服侍,卻也是貴家的女兒。這歲月匆匆,她這個年紀遲遲不肯出閣,若非說有了心上之人,還真是無法解釋。
何況,這個女子待懷若的情意,明眼人都是看得出來的。這些年,她待在她身邊,美其名曰侍奉她,實則她那一門心思盡數放在了懷若身上。
“嗯。”柏玉斂了斂眼簾,好看的長睫輕輕閃動幾下,流露出莫大的悲傷,卻又是無比的堅定:“我會一直靜靜地陪在他身側,一直陪在他身側,即便他……”
她斂下聲去,這個男子啊,是她第一眼便上心的男子。只是,這個男子深情卻又絕情,他的心裡只留着那個女子,旁人再也走不進去。
“你與韻姐姐都是一樣的好,性子沉穩內斂,又是這般地體貼人,哥哥他會看見你的好的。”青音笑得柔和,她是想她的哥哥是這般有福之人,喜歡着他的女子都是這樣的好。只是,現下,她的哥哥還不能走出他的陰霾,等過了歲月,都會好起來的吧。
柏玉淺淺地笑,這個女子說,她與那個女子一樣的好,她說他會看到她的好。可是,她終究不能比她更好,他們錯過了相遇的時間,如若不能更好,她如何能夠走進他的心裡?她怕是這輩子都不能走進他的心裡,她從來也就沒有奢求什麼,她從愛上他的時候便是知道這個男子心裡有着別的女子。是以,這輩子,她只要靜靜地陪着他走完一世,那便很是滿足了。
“夜深了,王后且歇着吧,柏玉先行告退。”柏玉斂着愁緒,退開數步。
“好。”青音起身,送了幾步。
待柏玉走遠,她闔上門,扶着朱門不由嘆息。從來不曾想,秋韻會嫁給旁人,自從槐陽城相遇,一直相處着,她私心裡面是把秋韻當着自己嫂子的,誰也不肯給。她一直也都知道,秋韻心裡是有懷若的,只是這個兩個人自鬆雲關一事後越走越遠,直到最後分道揚鑣,以後或許也有可能兵戎相見呢!
那個女子曾經淺淺斂着眉目,嘴角噙着彎彎的弧度,那是她作爲女子少有羞澀,她說:棠棠,我想謹謙了。
她說:棠棠,我怕是愛上謹謙了,這些年眼睛一閉,四面晃悠的盡是他的影子。
她說:棠棠,你說謹謙會不會也想我呢?你說他還記得我麼?要是她不喜歡我,那我該如何是好?
青音斂下眉目,微微頷首,略略沉吟。如今她是不是該說:棠棠,若是謹謙此生不愛我便就好了?韻姐姐,你們之間的這份感情,如今成了哥哥的病痛,你是不是也好不到哪裡去?你怎地忍心舍了哥哥?是什麼讓你們如此痛苦?
無奈一嘆,青音栓了門,一回頭猛地撞上一個黑影。
本能地,腦子沒有來得及思考,便是抽了劍擋了出去……
“噌——”
兩劍相咯的聲音,只是一瞬,兩人速速分開,各自退出數丈。青音被狠狠地撞回到門處,那玄衣男子退至寢殿內處。只是須臾,二人各自以劍支地,“噗”地一口血吐在地毯上,緊接着跪了下去。
“阿……”青音目色沉了沉,稍稍頓了頓,緩了一口氣:“槐陽君,你想殺我?!”
滄海藍的眸色裡面泛出幽幽的紅光,溫潤的氣質被殺伐的戾氣所取代,他伸手拭去嘴角的血漬,冷冷開口:“你是何人?!”
青音下意識地心頭一緊,這個男子怎地變得如此陰戾?方纔醒來,只是因爲認不得她,他便是動了殺念!剛剛那一招,他分明是欲要取她性命的!
“我救了你,你竟想殺我?”青音忽地覺得眼前這個醒來的男子是莫名地陌生,心裡的恐懼噌地爬上來,他再不是她的阿洛了麼?!他這個模樣,哪裡還是她的阿洛?!你看他的眼神,裡面滿滿的盡是凌冽的殺意,寒得
沒有絲毫的溫度,她的阿洛何時這般駭人過?!
目色裡面漸漸爬上悲哀,槐陽城一戰,墨玉之下死傷萬人,她早該想到,這個男子性情大變。
只是阿洛,我曾今說過,這人世間無論什麼都比不得生命珍貴,你劍起劍落的時候心裡可曾想起我的話來?槐陽城一戰,你在將你的人馬撤出槐陽城之後,還有多少生命就這樣白白葬送在你的劍下?你方纔醒來,便就與我揮劍相向,阿洛,如果我還活着,你還能將我認出來麼,你還能在千千萬萬的生命中將我找出來麼?你的殺氣這樣盛,如若我站在你面前你是否一樣會朝我舉劍?
想過千萬次兩人再次四目相對的情景,卻獨獨沒有想過這個男子再次睜開眼眸,第一件事情便是拿着墨玉衝過來殺她。
這是怎麼了?
“是你救了我?”縱兮握着墨玉,目色再次沉下去,他似如虎狼一般死死地鎖着她。
“是。”
“呵,如此……”縱兮冷冷地笑,薄脣輕啓,一字字吐出:“你便更該死!”如若死去,他便可以見到他的阿衿,他便可以見到雲清,那些個他的至親至愛,都不在了啊!
然,就是因爲眼前這個陌生的女子,是她多生事端,將他拉了回來!
他,恨她!
恨她!
青音一顫,立馬意識到這個男子原是一心求死呢,難怪這些年他遲遲不肯醒來,原是他早就沒有活下去的念想!
“那你可以繼續睡下去,你又是爲何要醒來?”青音冷冷地望過去,這個男子沒有了活下去的念想。而她,不能放任他懷揣着去死的心思,否則這些年她的努力皆是白費。只要他活着,她便有辦法讓他回到原先的溫潤。
人的樣貌無論如何改變,心性總是不會變的,他能愛上她一次,爲何不能再有第二次?只要他愛得深,愛得明白,遲早有一天他會發現她便是他的阿衿啊。
這次輪到縱兮微微一怔,是啊,既然如此想要死去,又爲何還要醒來?他斂了斂目色,滄海藍眸子深處跳動的紅色火焰漸漸收斂下去。他聽到了,他聽到子棠在喚着他,一聲一聲,喚得急切。於是,他朝着她的聲音而去,不曾想竟是回到了這裡。
“你手中的畫影從何而來?!”縱兮的目光陡然落在青音手中的冷劍之上,方纔不曾注意,此刻發現她手中那柄長劍竟是子棠的畫影!
難道子棠果真在這裡?!
青音扶着門緩緩站起,目光落在畫影之上,神色明滅,只是一瞬便又恢復淡然。
“槐陽城大火的時候,我去過槐陽,我從天雷天火之中將她拉了出來,只是可惜,她的傷勢過重,來到這裡,只活了半月便去了。這劍是她的貼身之物,去後便留下來了。”輕音淺淺的笑,目光柔和下來:“你知道,她是天生的祀風師,即便最後一刻精氣完全耗盡,她依舊看到了你在槐陽一戰,她去的時候讓我一定要救你,她直到死去,都是希望你好好活着的。”
“而你,一睡便是三年!”你睡了三年,而我就這樣等了三年。你不愛惜自己性命,你可知道你的命是我拼了命從老天手裡奪回來的,你怎麼可以輕言死去!
“死了?”縱兮微微顫動:“終究還是死了麼……”爲何我還活着,她卻死了?阿衿,活着真難,沒有你,我活不下去啊……
縱兮伸手緩緩撫上胸口,那裡,心臟的位子藏着他一生的最愛。藏着,永遠只能藏着,此後再也見不到了。
“槐陽君,你是她用命換來的,她希望你好好活着,她說即便活得再是痛苦,也要將該走的路走下去,她會一直在你身邊看着你。”青音望着縱兮,一雙琉璃一般的眼眸,望進縱兮幽深的眸子裡,仿似要將他望出一個“活”字。
“阿衿……”縱兮扶着心臟,喃喃喚着夢中的女子,那一斂目一蹙眉都深深地刻在心裡,再一想,卻恍如隔世。
阿衿,你真的希望我能活下去麼?槐陽一戰,我殺了那麼多人,你怨我不怨我?阿衿,我體內破軍的力量已然復甦,我本想着那一戰後,我帶着破軍的力量去黃泉之地尋你,也不怕這殺伐摧毀的力量會危及這天下。可是,阿衿,你希望我好好活着。殺伐之門一旦打開,我自身也不能控制啊!阿衿,你說你會一直陪在我身側,那麼我好好活着,如若我殺氣過盛,你一定要入夢來,一定要入夢來……
“你是阿衿何人,怎會去槐陽救她?”縱兮眉目漸漸舒展開來,他之於生死,算是想明白了。
“呵呵,”青音輕笑出聲:“她的母親乃是我長姐,槐陽君說我是應該救還是不應該救?”
縱兮細細端詳了一番眼前的陌生女子,那個女子與子棠一般有着一雙極其明亮的眸子,眉角眉梢沁出溫婉又疏離的華貴,蒙着一層淡淡的來自亙古洪荒的氣息。他是信她的,只有存在血緣的羈絆,纔會生得如此相似。
只是,槐陽那一戰,他傷得那樣重,雖說皮肉之傷只要他上有一口氣在,皆會自行恢復。然而,那一戰他是抱着必死的決心,幾乎耗盡了所有的精氣,這個女子若是要將他救活,定是要傾盡畢生的靈力了。
這個女子……
“當日將你從黃泉之地拉回來的時候,我是花了不少心血,甚至差點搭上自己的性命。如今三年過去,我自無大礙,只是尚不曾完全恢復,方纔接你一劍現下氣息尚不穩定。然而,即便是我死了,你也不必耿耿於懷,我到底是答應了她的。”青音尤覺縱兮有所遲疑,以爲他是在爲她傾盡全力救他而耿耿於懷,是以做了說明。
縱兮斂了斂眼簾,面色鬆緩下來,忽地想起一個問題,不由再次警惕起來:“這是哪裡?”
青音莞爾一笑,面色亦是鬆緩下來,這個男子總算是真正活過
來,知道問自己的身處地,情勢應該算是大好了吧。
“我是青音。”青音輕道,抱了自己的名諱,西雲大路上怕是沒有人不知道青音的名諱吧,她可是天下第一後呢!
“槃良王后。”縱兮嘴角挽起一痕淺淺地笑意,原是如此。
他方纔便是在想,這個女子爲何會不顧一切地救他,原是有所求呢。世人皆說,破軍擁有摧毀一切之“破”的力量,足以殺伐天下。然而也正是這殺伐摧毀的力量,才能毀滅人世間一切罪惡,《天官書》記載“鬥爲帝車”,破軍另一個名字便是“搖光”,搖光乃搖光芒之意,只有破除一切,方能建立新制,天下才能重新呈現盛世繁華。一統天下的帝王,如何能夠少了北斗七星最末端的這枚重之又重的星辰。
槃良素來不是安於求穩的國家,居安不思危,怕是他槃良早在夙流之前便就亡國了,斷斷不可能如今日這般赫赫躋身於大統之爭。
他們需要他的力量來完成一統天下的霸業!
只是,他雖身負破軍的力量,終究一人抵不過天下軍馬,槐陽一戰,即便先前不爲陽鉞所傷,他一人也斷斷對付不了千軍萬馬的。現下,他身處槃良,三年前他不曾殺掉蒼堇雲,洵夏終究還是落在他蒼堇雲手中,他是孤身一人了,如何還能幫到她?
對,還有蒼堇雲,這個人還沒有死去,他雲縱兮怎麼可以先行死去?
“既然在下醒了,那便與王后談一談交易吧,怕是王后也等急了。”縱兮收了長劍,緩步走進青音,他嘴角挽着似有若無的弧度,卻再不是以往的溫潤,隱隱地帶着不可一世的戾氣。
“交易?”青音微微一怔,一時之間完全不知道縱兮心裡在盤算些什麼。
縱兮徑自坐下,嗤笑:“王后身爲槃良掌政之人,可以不顧一切救我妻子,繼而捨命救在下,怕是不僅僅只是因爲在下的妻子與您有血緣之親吧?”
青音蹙了蹙眉,只是少頃便是明白縱兮的意思。天下人皆說這槐陽君公子兮乃是才智天下無雙,果然,如今一醒來,腦子便是轉起來了。
天下若要一統,現下確實少不了他!
且拋開天命不說,當前局勢,洵夏與弗滄結盟,縱使他槃良與北姜結盟亦是不可能對抗這兩個大國的。槃良的優勢在守不在攻,基本無法進行遠距離持久戰役。而北姜更是不行,這些年正忙着修生養息,談不上參與天下一戰。
另外,漠漣尚沒有加入一統之戰,這個虎狼之國,若是發起攻擊,怕是所向披靡的。
而能夠牽制漠漣的唯一人便是他雲縱兮!
若兮乃是漠漣的胭脂,雲清在世的時候,洵夏與漠漣交好,自雲清去世之後,漠漣便頻頻騷擾洵夏邊境。據這些年觀察,實乃是漠漣肆意生事,故意讓洵夏不得安生。
如此,只要他雲縱兮願意站在槃良一側,莫說是勸動漠漣暫時不參與天下大戰,怕是皆是向漠漣借兵攻打洵夏亦是有可能的。
此外,還有北姜。北姜雖不堪,卻是經歷多年戰爭磨礪,戰士的堅韌不容小覷。他人或許不知道,她青音還是知道槐陽君之於北姜的重要性的。當年,公子兮的落陽之行,正是她伴着他去的呢。
縱兮雖然沒有告訴過她,他究竟爲何要親自跑一趟洛陽。但是,他先爲公子荼贏得槐陽一戰,爾後奉上鮫珠,換來北姜百姓溫飽。如此恩德,落陽君定要傾國以報!
當然,她隨在他身側那麼多年,非常清楚縱兮他如此相助北姜自然不是因着不忍心見着北姜走向滅亡,不忍心北姜百姓舉國覆滅。他素來性子薄涼,於己無利之事,他斷斷不會做出,更不會輕易拉着寧家進來。
是以,當年他定是有所求的!
青音亦是嗤嗤一笑,乃是莫大的悲哀。不曾想,他們之間原來只剩下利益的交錯了。只是方纔醒來,上不曾有半句的噓寒問暖,兩人便已然坐在一起盤算着各自的利益!
“槐陽君需要什麼?”青音爲縱兮斟上熱茶,爾後坐到他對面。如果只能這樣,那邊就這樣吧。
縱兮端了茶水,輕呷一口,緩緩道來:“男人,自然是要權勢的。”
青音挑眉:“槐陽君助我槃良,我自然會給你權勢。”青音端着茶盞,微微斂着眉目,用了很大的力氣,纔不至於讓自己顫動。阿洛,你以前是從來不在乎這些東西,現下爲何要的如此直白。難道我不在了,你便無以依託了麼?
縱兮嘴角的笑意盛了盛,卻是染上莫大的嘲諷。
“身份,亦或是地位,不知國後該如何給予?”縱兮冷冷地望着對面那陌生的女子,這個女子果然是掌政的女子,不愧被稱爲天下第一國後。
青音又是一怔,槐陽一戰,他公子兮殺伐過盛,怕是沒有給天下人留下太好的言說,現下如要直接給他身份地位,朝臣怕是不允。只是,現下這等情勢,招來羣臣說清楚其間的利害關係,那些爲人臣子的也固然會答應的。
然而,他雲縱兮不會不考慮到。如今他便是親口提了這身份地位,要的必定不容小覷。
“槐陽君意欲貴至如何?”青音放下茶盞,斂盡了低眸時候的情緒,含着笑意,望上那雙滄海藍的眸子。
縱兮淺淺一笑,魅惑與妖冶橫生。
“你槃良有君師謹謙,長公子監國,柏家歷代沿襲上將軍之位,不知還有那個極貴之位容在下躋身?”
青音目色沉了沉,一時之間竟還真沒有適合的身份地位!
“怎地?”縱兮頓了頓:“國後想不出來?”
青音的目色一沉再沉,琉璃的光澤幾經變換,方纔壓制住裡面的驚駭與憤怒。
不是想不出來,只是不敢想象,她是無法確定眼前這個男子竟會開口要那個位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