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4月底,春季來臨,天氣驟暖起來。
阿榮這日上完兩節體育課,身上汗溼淋淋,午間一放學,就趕緊離了校,打算回家找了一套薄裝的校服換上。剛回到大新亞舞廳,忽然聽得一聲轟然巨響,像是從虹口公園那裡傳過來,連他身後的木窗,也都跟着抖動了一下。
有幾個夥計,慌張地從舞廳裡跑了出去,察看外面發生了什麼狀況。好在這聲巨響之後,再沒有了其他動靜。
等到阿榮簡單沖洗了一身的汗味,又換好衣服,見老張已擺好了午飯。他問老張,剛纔那巨大的響聲是怎麼回事,老張搖搖頭,說到並沒有出去打聽,所以啥都不知道。
下午,阿榮剛回到了日語學校門口,就看見有幾位教師在校長的指揮下,正在懸掛幾條白布橫幅,上面寫有“白川義則、河端貞次、植田謙吉……殉難”等字樣。校長表情哭喪,一臉沉重之色。
院子裡,所有的學生都被從教室裡喊了出來,排列成了許多長隊,每個人大氣不出,手裡面全都持有一面紅日白底的小旗。這旗被日人稱爲太陽旗,也叫做日之丸旗。
崛井隆司發現到阿榮進來,馬上塞給他一根小木棍,那上面也同樣插着一面太陽旗。
阿榮找到沈瑞麗,與她挨邊站在一起,偷偷問道:“學校裡,這是發生了什麼事?”
沈瑞麗小嘴一樂,又瞬間收住,壓低了聲音道:“你還不知道吧,上午虹口公園發生了一件大事,在那裡開會的日本大官們,被一個朝鮮國的義士扔了炸彈,當場就炸死好多人。學校這是在打算,爲那些被炸死的日本人,表達哀思之意。”
阿榮聽了,頓時覺得心中暢快解氣,轉而又懊惱起來,暗自憤道:“那些被炸死的龜孫孫們,裡面又沒有我陳國榮的爹孃家人,憑什麼要我也拿了這面膏藥旗,來給你們日本人致孝。”
他忽又恨到,在新亞舞廳裡的三樓客房,那幾間被了日本軍人霸佔的屋子,門口也就飄掛着一面這種令人憎厭的膏藥旗,氣不打一處來,索性就把手中的旗子,拋到了地上,又不解恨地啐了幾口,跺上幾腳。
一個看見的日本學生大驚,立刻就跑向老師崛井隆司,把阿榮的行爲如實報告。
崛井隆司馬上走了過來,向阿榮板起了臉,怒斥道:“你這樣做很惡劣,難道就沒有認識到,是在侮辱大日本帝國麼!”命令阿榮立刻從地上撿起旗子,去徃校長那裡謝罪道歉。
阿榮斜了那告狀的日本學生一眼,雖然心中發虛,卻仍想着要當面抵賴。
他向崛井隆司栽贓道:“是那傢伙,他剛纔故意碰掉了我手裡的小旗,又跑去老師那裡胡說八道。你該讓他來撿纔是。”
崛井隆司見阿榮一張口,就顯得理直氣壯,不由將信將疑,看向告狀的日本學生。
那日本學生驚慌起來,向崛井隆司訴道:“我纔沒有碰掉陳國榮手裡的旗子,是他自己故意扔在地上,現在又來誣陷我。”
崛井隆司把目光轉向了站在阿榮身邊的沈瑞麗,看她又是怎麼說。
沈瑞麗情知躲不過,當即鼓足了勇氣,毫不含糊道:“報告老師,我沒有看到陳國榮故意扔旗子,只見到他身體被人撞頂了一下,那旗子就隨手掉到了地上。”
她這話聰明地留有分寸,迴避了那日本學生告狀的本意,只在能替阿榮證實,他並沒有要存心辱沒日本太陽旗,實屬被人無辜陷害,就已經很是圓滿。
沈瑞麗在班裡表現優異,成績最好,崛井隆司一向對她持有好感,深信沈瑞麗不會欺騙老師。所以,正是因爲沈瑞麗的回答起了作用,崛井隆司現在想到,只要阿榮此時乖乖地,能把旗子主動撿起來,許是不再對他繼續追究下去。
就在阿榮注意到崛井隆司的表情似有轉緩,本以爲這回,又可以僥倖逃過之時,想不到又有一個日本學生站出來道:“崛井老師,陳國榮在說謊。我親眼看見。他是故意把旗子扔在地上,還啐了幾口,再用腳使了勁去踩它。”
崛井隆司立刻被再次激怒,瞪起了滿是血絲的發紅眼睛,對阿榮罵道:“巴嘎,你這不誠實,沒品的支那鬼,還在拖延什麼,快點把旗子撿起來!”
沈瑞麗輕輕推了阿榮一下,讓他趕緊聽了老師的話,免得過後受到極其嚴厲的體罰。但阿榮依然擰巴着脖子,竭力地在崛井隆司面前強撐,表現出不肯屈服的樣子。
就在這時,有一雙雪白的小手,主動從地上撿起了旗子,遞向了阿榮。
阿榮本不願意去接,但一眼看清這遞了旗子過來的人,竟然是岡野理枝,由不得便伸了手接過,驚喜道:“理枝,你什麼時候來了學校上課,怎麼就一直沒有見到過你?”
理枝簡短答道:“我昨天剛來正式報到。”
然後對崛井隆司恭敬道:“請老師不要生氣,陳國榮是中國人,不能完全懂得我們日本的規矩,您就原諒他吧!”
崛井隆司喝道:“岡野理枝,不要在這裡多管閒事。”
岡野理枝催促阿榮道:“陳國榮,你還不趕快向崛井老師認了錯,請求原諒。”
阿榮遲疑起來。他既不想灰了岡野理枝的面子,也不能立此就現出自己的懦弱,在崛井隆司和這衆多的學生跟前,主動認栽。於是橫下了心,一言不發。
正在僵持不下,校長聞訊趕了過來,待聽完崛井隆司把事情經過講述一遍,冷冷地掃了阿榮一眼,用了聽上去十分平淡,卻又顯得極其殘酷的聲音道:“不能原諒,開除吧!”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阿榮聽到校長說到,自己突然間就被學校開除,起先是心中一陣慌亂,但隨即腦袋裡念頭一轉,又感覺十分輕鬆起來,暗道:“我反正早就存心,不願意再來這日人的學校裡上課,從此以後,便無需再受這些個日本教師的白眼,欺負!”
崛井隆司見到校長已經正式發話,頓時聲色俱厲地吼道:“陳國榮,聽到沒有,你被開除了,現在立即滾開學校。”
阿榮惡瞪了崛井隆司一眼,當着對方的面,再次把手裡的膏藥旗狠狠地擲在地上,“呸”地吐出一口胸中惡氣。隨即轉了身過去,哼出一首跟着舞女們學過的歪調小曲,兀自晃悠着身子,大搖大擺,從此離開了這所,他已經就讀了五六年的日語學校。
沈瑞麗與岡野理枝愕然發呆,兩人之前雖是並不相識,此時仍不由得對視了一眼,面帶惆悵,白怔怔地看着阿榮揚長而去。
回到了新亞舞廳,阿榮就徑直奔向陳香梅的辦公室。
他在路上,就已經打好了心中盤算,即便情知會有捱罵,也只能是把在學校裡發生的事情,對陳香梅據實相告,不然又怎能一直瞞得過去。
推開陳香梅辦公室的門,阿榮正要呼叫一聲“姆媽,我回來了!”卻發現陳香梅的辦公室裡坐着兩個客人,一個是以前就認識過的曹探長,另一個卻是穿有軍服,個子不高,但坐姿硬挺的日本軍官,腿上還橫放着一把顯眼的佩刀。
獨有這日本軍官,令阿榮猛吃一驚,因爲只需掃眼便能認將出來,此人正是那天在江陰炮臺,從小船上跳江而逃的東洋探子中村登。
他本能地一縮脖子,待要立刻退身出去,但此時已晚,曹探長主動打了招呼道:“陳公子,你這麼早就放學了!”
阿榮“嗯”了一聲,既不敢多話,也不敢回頭,徑直走進了陳香梅辦公室的裡間套房,生怕被中村登聽出了他的聲音,或者看清楚了他的面容。
所幸這中村登,剛纔也不過只是留意到,阿榮那一身顯眼的藏青色日式校服,並沒有認真端詳這孩子的長相如何。
中村登對陳香梅興奮道:“陳老闆的小孩,是在讀我們日本的學校吧?”
待見到陳香梅點頭稱是,他便立刻翹起拇指,眉飛色舞道:“頂好!由此見得陳老闆,是我們大日本帝國,非常忠實可靠的朋友,所以我們之間,完全可以做到合作愉快。”
陳香梅道:“既然中村少佐,肯拿我當朋友看待,我也並不見外,還是剛纔那句話,就請中村少佐把你的人,從大新亞舞廳全部撤走,不然我這生意,真的沒法再幹下去了。”
曹探長笑道:“陳老闆,中村少佐,你們兩位現在能面對面,坐下來深入交談,就說明我這中間人,此段日子沒有瞎忙活。依我看,大家還是互相通融一下,既不能影響了陳老闆的生意,也不能讓中村少佐不好交差。”
中村登道:“曹探長說得很對。陳老闆雖然前些日子,多次去了我們領事館交涉,也託了很多關係,想把我們從這裡趕走,實在是一點點的作用,都不會有。我們從來就沒有接到過,要從這裡撤出的命令。”
他觀察到陳香梅表情現出無奈,又用了更爲強勢的語氣威脅道:“陳老闆的一定知道,今天中午,我們大日本帝國的白川司令,還有植田將軍、野村艦隊長,包括河端先生等重要人物,在虹口公園遭到了一名朝鮮暴徒的襲擊,全部爲國捐軀。重光葵駐華公使、村井領事,也都身受重傷。根據我們剛剛掌握到的線報,那個當場被抓捕的朝鮮暴徒,以前就曾經在新亞舞廳這裡露過面。”
陳香梅愣了一下,隨即又不以爲然道:“流落到上海的朝鮮人,有很多呢。我們大新亞舞廳,是公開的對外營業場所,至於會有什麼人進來,即便他是個江洋大盜,只要是沒在臉上貼字,哪裡就會管得到是何許身份!”
曹探長道:“對於日國這次重大人員損失,我們公共租界工部局表示憤慨,已經專門發出通告,願意全力協助,緝拿這起爆炸案的幕後主使人。我曹某人自是職責所在,定然首當其衝。就是陳老闆本人,我想只要有幫得到的地方,當然也會是不遺餘力。”
他的這番話聽來鏗鏘有力,顯然是想在中村登與陳香梅之間,兩邊都能討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