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即使定下了以保護崔京云爲由跟在他身邊的計畫,可一直到端午當日,凌冱羽都還沒有用上這個藉口的機會。

從白樺取得情報之時本就離會談沒剩幾日,光是實實在在地談論公事便已足夠,又何需另尋理由?會談開始後就更不用說了──凌冱羽可是合作伙伴兼東道主,親自帶人生地不熟的客人前往行雲寨本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而一旦到了行雲寨,這安全問題基本上就暫時可以不用憂心了……也因此,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他雖頗爲招待雙方之事操忙,卻也暫時避開了先前讓他患得患失的情形。

可這一切,卻終究還是隨着會談順利告終而有了改變。

由於凌冱羽的中介,雙方在正式談判上雖仍難免有些爭執,卻也僅是就細節而言,大方向則是相當一致的。在已有基本共識的情況下,會談自然進行得十分順暢。從初次見面的寒暄到最後的正式拍板定案,一共也就花了兩天半的時間。

商議既成,接下來的自然就是大肆飲宴聯絡感情了……除了談判主力的長老們外,包含紹鷹在內、此趟前來的越族年輕勇士都是性格純樸爽朗的漢子,和行雲寨一衆俠客自然是格外投緣,沒多久便喝成了一團。崔京雲則是不鹹不淡地邊喝酒邊和陸濤及一衆長老們話家常,雖然不像外頭的熱血青年們一下便喝到肝膽相照歃血爲盟,卻也維持了一個頗爲和諧的氣氛。

以凌冱羽活潑的性子,在外頭紹鷹的力勸下,便也放棄了在裡頭聽幾個老成持重的人彼此應酬,轉而到外頭加入了屬於年輕人的飲宴。

從九歲拜師到十五歲離山,凌冱羽幾乎可算是在東北的冰天雪地裡長大的,平時喝慣了的自然也是燒刀子一類的烈酒。雖說每回喝酒最先醉倒的都是他,可跟他一塊兒喝的可是一身海量又仗着修爲深厚作弊的師傅、以及體質特殊從來不曉得什麼叫酒醉的師兄……長年下來,便也讓少年練就了一身鋼筋鐵骨。在東北時看不出來,可南來之後,他卻極少有真正醉倒的時候──就連上次在黑錦部和長老們拼酒時,他也是一夫當關勇戰千軍,最後才終於不支倒下的。

在這嶺南之地,也只有越族自釀的小米酒能讓他多少有「喝酒」的感覺。至於城裡酒樓裡賣的果釀之流?他可是完完全全當成尋常飲品來喝的……也因此,儘管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不勝酒力倒頭大睡,凌冱羽卻依舊神智清明、屹立不搖。惟一能看出些許酒意的,也就只有清俊面容之上泛着的淡淡霞色了。

眼看連紹鷹這最後一道防線亦宣告失守、醉醺醺地朝自己倒來,少年苦笑了下,扶着友人讓他靠牆睡了,而後起身離席,從鄰近的庫房取來被子──路上還給未曾參與宴飲的田義等人告誡了番──一一爲幾人披上。

便在此際,隨着足音漸近,沉沉男音響起,帶着他已日漸熟悉的清冷疏傲。凌冱羽聞聲回眸,但見月色下,男子長身而立,卓然挺拔的氣度和身姿令人爲之心折,卻又隱隱約約地……沾染着一絲寂傲。

瞧着如此,少年先是一怔,而旋即結束了手上的「工作」起身相迎,脣畔笑意淺勾:「出來透氣嗎,崔大哥?」

崔京雲沒有回答。他只是深深地望了少年一眼後,問:「你不是南方人?」

「不,我是。只是昔年學藝時住在北方,師父又頗爲海量,久而久之倒也練出了一身功底。」

頓了頓,凌冱羽看了看那張同樣瞧不出醉意、甚至連面色都無分毫改變的俊美容顏後,笑意加深:「當然,和崔大哥沒法比就是。」

「……你的師父,就是黃泉劍聶揚吧?」

「崔大哥還挺了解的……我雖未刻意隱瞞,可放眼整個嶺南,知道的人卻也不多。」

「對於重要的生意夥伴,有所瞭解自是當然的。」

「當然的……?」聽到這麼個辭彙,凌冱羽不由得一陣苦笑:「可崔大哥卻不願給我這樣的機會呢!」

他所指的機會,自然是指進一步親近、認識對方了……如此一句令崔京雲沉眸微凝,脣畔笑意勾起,卻帶着幾絲諷刺的意味:

「若不給你機會,你真認爲我們還有辦法像此刻這般談話?」

「或許對崔大哥而言,現下的狀態便已足夠──可我不同。」

進一步走近男子身前,少年擡眸仰望對方,清亮眸中毫無保留地流瀉着期盼與懇求。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崔大哥之所以在意冱羽,並不光只是出於『生意夥伴』這個立場。」

他輕聲道,「也許崔大哥只是抱持着隨便應付的態度……可綺羅閣夜宴當日,冱羽的提議,卻完全是發自於真心的。我知道生意上的夥伴不一定會成爲朋友,可既然崔大哥一直都以『長遠的合作』爲前提,那麼以『友誼』爲介,不是比單純靠利益來結合更好麼?」

「比起虛無飄渺的情感,建立在單純利益之上的關係纔是最明白穩定的。人只會做對自己有利的事,只要知道一段交遊可以爲自己帶來利益,就會想辦法將之維持下去。」

敘述的音調冷沉平穩,一如既往地聽不出一絲情緒。可週身流露的氣勢,卻在言詞流瀉間添上了幾分凌厲。

以凌冱羽的敏銳,自然將一切全收在了眼裡……眸中幾絲哀色因而閃過。他深深凝視着對方,脣間已是一聲嘆息流瀉。

「崔大哥,你不相信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麼?」

「比起感情,我更相信利益。」

「那是指友誼吧──那麼、『情』呢?」

特地加重了語氣的一字所指的,自然是所謂的男女之情了。

對此,崔京雲自沒有聽不懂的道理。看向少年的目光中因而添了分「多此一問」的意味在,脣畔冷笑隨之加深了少許:

「常言道『情之一字,直教人生死相許』──崔大哥對此亦全無所感?難道……這麼多年來,都從未有令崔大哥動心、甚至想長相廝守的對象麼?」

「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像婚姻這樣好的手段……從來就不該浪費在那些虛無飄渺的事物上頭。」

如此一句,讓聽着的凌冱羽先是一怔,而後才明白了過來──崔京雲所指,自然不外乎政治聯姻之類的。

打從相識之初,他對這個才華過人的男子便一直是抱持着深深的崇敬和仰慕的。然而,此時、此刻,看着那卓爾不凡一如先前的身影,敬慕之外、竟也讓他升起了一種名爲「哀憐」的情緒。雙脣微張有意想說些什麼加以相勸,可對方言談間對自身看法的堅定,卻讓凌冱羽終究還是放棄了這個多半不會有用的舉動。

他只是輕輕一嘆,用再認真不過的眼神望着崔京雲道:

「可即便如此,我還是想成爲崔大哥的朋友。」

「那就繼續堅持下去吧。」

後者淡淡道,「若連堅持都沒法,我自然也沒有考慮的必要。」

知道對方如此觀念已是深根蒂固,斷無可能只靠幾句話便加以改變,凌冱羽遂不再多談,頷首一應罷、朝崔京雲一個拱手後便自轉身離去。

* * *

當晚,凌冱羽少有地失眠了。先前同崔京雲的對話緊緊縈繞於心,讓他輾側多時,才終於在天邊曙色初露之際沉沉睡了去……待到醒轉,早已是日正當中的正午時分了。

梳洗罷,深吸口氣活動活動身子、調整了下打昨夜便有些鬱郁的心境後,他更衣出房,準備實踐昨夜的應諾繼續「堅持」下去。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出乎了他意料之外。

就在他失眠一夜後沉沉「晝寢」的當兒,崔京雲已然辭別衆人,動身離開了行雲寨。

同樣的情況如果發生在幾天前自個兒還不曉得暗殺之事的時候,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現下自然不同。想起昨夜受崔京雲的想法震撼太大,竟連這事兒也忘了提,凌冱羽不由得一陣懊惱。

不光只是藉口不借口的問題……嶺南之所以多山賊,就是因爲這裡的地形等各種條件都相當適合下「黑手」。如果有自己跟着還好,可眼下崔京雲卻是獨身離去……若那些殺手早就暗中躡上了他,眼下不就成了最好的時機?

思及此,凌冱羽心下不安之情更盛,同田義交代一番後登即一聲口哨招來鍋巴一同出了山寨。

──儘管滿心期盼着對方一路平安、自己只不過是瞎操心白忙一場,可事情終究沒能如他所願。明顯的打鬥痕跡出現在離行雲寨最外圈的崗哨約十里的地方。草叢邊明顯給人削落的一片衣角,證實了受襲的對象正是崔京雲。

唯一可以慶幸的是:現場並無血跡,也沒有殘缺的肢體什麼的,顯示崔京雲應當仍無大礙。

目光掃過兩旁草叢,而在尋得對方埋伏的痕跡推估出大概的人數後,凌冱羽不再停留,一方面下達指令讓鍋巴自空中偵察,一方面循着道上散亂的足跡由地面逐步追索起來。

襲擊者約有十來人。由於數目衆多,又是在打鬥之中,留下的痕跡自然十分明顯。以凌冱羽的目力和經驗,根本不需緩步細細搜索,直接運足輕功向前追去即可。

按崔京雲的腳程,從山寨到遇襲地點大概得走上半個多時辰,離開山寨則已是兩個時辰前的事。也就是說,從遇襲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個時辰多了……或許是逃亡中無暇顧及方向、或者是襲擊的殺手頗有經驗先一步封住了他的退路,崔京雲不但未曾退往行雲寨,反而還越發地遠離了。若非山中林木衆多利於躲閃而不利於圍而殲之,只怕他早就……

雖說兩人相識不過月餘,可崔京雲從各方面而言對他的意義都已非同一般,凌冱羽自也不可能看着他出事。眼見草木上除了打鬥痕跡外更已添了點點血跡,空氣中亦已隱隱飄散了些許血腥味,少年心下焦急之意更甚,緊握着鞘身的掌收緊,右手更已直接按上了劍柄,只待一看到敵人便要出手擊殺──

彷彿在迴應他的心焦一般,便在此際,嘹喨鷹鳴響起,少年聞聲擡眸,只見鍋巴正在上空繞圈示意。判斷出夥伴所指的地方乃是鄰近的一處瀑布,與刻下前行的方向仍算一致,凌冱羽當機立斷,不再沿跡追索,而是直接朝鍋巴所指的方向直奔而去。

這個決定顯然是正確的。同目的地的距離越近,草叢間時有時無的血跡便越加明顯,氣勁交擊的聲響亦隨風傳入耳中……少年當下加緊腳步向前奔去。隨着草木漸疏、視野漸寬,那個讓他追索已久的熟悉身影,亦終於映入了眼底。

雖然因身上帶傷而顯得有些狼狽,可崔京雲周身那種令人心折的氣度卻仍無分毫削減……見對方依然平安無事,凌冱羽懸着的心略鬆──可緊接着望見的情景,卻讓他瞧得心膽俱裂。

便在他得以加入戰局的前一刻,被十多名殺手圍攻的崔京雲在退無可退的情況下,竟一個踏錯失足、由瀑布邊的小斷崖墜入了下方的深潭之中!

那斷崖雖只三、四丈高,可下方的潭水極深,來自北地的崔京雲又不像南方人個個懂得泅水,這一落自是險象環生。凌冱羽心下大急,手中碧落離鞘電閃般襲向最外圈的殺手。他的一手劍術本就是走快和狠厲的路子,這下全力出手又是攻其不備,幾人還沒來得及反應便給刺穿了咽喉,就此斷氣倒地。

這下□□突生,餘下的七、八人雖察覺不對,卻因震驚於同伴的死而錯失了反應的機會。凌冱羽趁此良機一個旋身錯位脫開可能形成的合圍之勢轉向左翼。以雷霆之勢擋下幾波不成氣候的襲擊後,銀亮劍光閃過,染血的劍尖已藉着敵人招數用老之機再一次尋得空隙擊向了要害──

十二名殺手,便在少年靈動莫測的身法和狠厲快劍下陸續斃了命。

將碧落由最後一人的心口拔出時,凌冱羽已有些微喘,卻連片刻休息都無便趕緊收劍將之綁到背上,而後深吸口氣、一個縱身循着崔京雲落下的方向躍入了潭水之中。

眼下雖已是仲夏,潭中的水卻依舊有些寒涼。藉着自水面透下的陽光,凌冱羽瞪大了眼努力在水中尋找崔京雲的身影。可好不容易瞧見了個模糊的影子,趨前一看,望見的卻僅是對方所穿的織錦外掛……想到崔京雲落水已有好一陣子,眼下只怕已要氣盡,少年心下更慌,連忙卯足了勁繼續往前方及深處搜尋。

──可直到連他都已幾近沒氣,卻依舊沒能尋得對方的身影。

感覺着那包圍軀體的冰寒潭水,以及瀑布入潭所激起的、水流衝擊着身子的力道,某種沉眠於記憶裡多年的無力感,漸漸地復甦了。

──十年前,正是因爲他沒能握緊景哥的手,才讓景哥有了日後一連串悽慘的遭遇,直至今日亦未能重逢……這些年來,他一直深深懊悔着,也一直以爲自己已經不同於以往,不再是那個無力可迴天的孩童了。但……

但他……終究沒有任何改變。

一切本可以不必發生的,可因爲昨夜他執着地想改變些什麼,又因崔京雲的迴應而心亂難眠,纔會讓事情脫離了應有的軌跡。若他能再謹慎、再耐心一些,事情又怎會──

滿溢於心底的愧意與懊悔讓凌冱羽縱已有些不適,卻仍強撐着繼續於潭中潛游尋找。隨着入水漸深,越漸冰寒的水溫和自四面八方涌來的壓迫感讓他一陣暈眩,險些便要昏了過去……知道這已是自己的極限,他一咬舌尖以痛楚讓神智清醒一些,並轉向朝水面游去。

不能灰心……這潭雖深,卻也就這麼大而已,又不像落河那樣會給衝到不知何方?而且崔大哥內勁極強,氣息必也頗爲悠長,應該不會那麼輕易便……凌冱羽強自定下心緒逼自己冷靜下來,同時浮上水面換了口氣準備再次入潭尋找──

「冱羽!冱羽!」

便在此際,睽違多日的喚聲響起,讓本欲入水的凌冱羽爲之一震。他又驚又愕地循聲回眸,只見水潭淺灘邊,一個渾身溼漉的身影巍然而立,不正是他尋找多時的崔京雲!

確認對方一切平安的瞬間,凌冱羽懸了多時的心一鬆,原給壓抑着的疲憊感登即如潮水般襲上,四肢亦一陣脫力,足費了他好大的勁才得以勉強振作着朝岸邊游去。

先前他一路急奔本就已耗掉不少真氣,解決那些殺手時又心急救人全力出手,再加上最後仗着水性好於深潭中閉氣潛泳了一刻多,連番變故幾乎用盡了少年本就不夠深厚的真氣及體力,全靠意志堅強才得以撐持住。可饒是如此,靠近淺灘的時候,給潭水弄得渾身冰寒的他早已力盡,雖強自撐起了身子上岸,卻方巍巍顫顫地踏了一步,變因雙腿乏力而失了重心地向前倒了下──

本以爲自己必定得和地面好好「親熱」一番了,怎料迎接他的,卻是同樣覆着溼衣卻溫暖依舊的雙臂。

是崔京雲。

因入懷的、正瑟瑟顫抖着的冰寒身軀而微微蹙起了眉頭,崔京雲略微收緊力道,將少年抱往一旁曬得到陽光的礫石灘上歇息。

屁股落地後,凌冱羽本以爲對方會就此鬆手,怎料崔京雲只是探手解開了他背上的劍,並調整了下方向確定他曬得到太陽,雙臂卻始終未曾離開他的身子。少了碧落的阻隔,背心與對方的胸膛相貼,陣陣熱度亦隨之傳遞而來,逐步溫暖了自身冰涼的軀體。

本來以他真氣耗盡又渾身乏力的情況,要想恢復給深潭凍着的身子必得耗上相當長的時間。可眼下得了崔京雲相助,午時初過的陽光又正熾,讓少年終於是漸漸停下了顫抖,四肢亦逐漸回到了平時的溫度。

察覺到少年已慢慢恢復,崔京雲便也鬆了手,將身子由少年背後移開轉而往他身旁歇坐……沒有任何解釋或說明,卻也沒有起身離開的跡象。他只是靜靜與少年並肩坐着,不發一語。

足過了好半晌,凌冱羽纔打破了沉默,仍無血色的雙脣輕啓:

「我從小就失去了雙親,後來雖得遠親叔嬸收養,可因生活困苦,叔嬸二人卻也在兩年後積勞成疾因病過世。最後,便只剩得我和他們的獨子,遠親哥哥雲景相依爲命。」

「那時我們的日子雖苦,卻仍算得上安實……可一次的流寇來襲,卻讓這樣的生活瞬間毀於一旦。我和景哥爲躲避流寇一路逃竄,而終在無路可逃的情況下跳了河。」

說到這兒,縱然身子早已回溫,可思及當時的情景,凌冱羽的音聲仍不禁有些微顫:「我本應該緊緊牽着景哥的手的,可水流實在太急太快,結果……我雖幸運給陸伯伯救起,可景哥……卻已就此失了蹤跡。」

「我一直深深記得那時的無力感,也一直渴望自己能有所改變……從意外得師父收爲弟子,到藝成下山加入行雲寨,我本以爲自己確實有所改變了,卻直到今日,才終於知道自己仍然如同當年那般無力。幸好崔大哥懂得泅水,不然……我……」

話語至末便未曾延續,可心中的懊悔和愧意卻已溢於言表。

──自始至終,凌冱羽都不曾像平時那樣筆直望着對方與之相談,而是反常地低垂着頭顱,神情間透着幾分鮮有的茫然失措。

儘管早在看到崔京雲沒事的那一刻便已明白事情的始末、知道多半是自己入水時對方正好上岸所以就此錯過徒生枝節,可只要一想到一切全是因爲自己的任意妄爲和疏忽所起,凌冱羽便怎麼也無法釋懷。

是以,縱然明白自己應該好好擡頭答謝對方方纔的幫助,可他卻終只是維持着先前的姿勢,輕聲道:「你沒事真是太好了,崔大──」

「不是崔,是霍。」

中斷了少年未竟之言的,是身旁男子突如其來的一句。意料外的內容讓凌冱羽爲之一怔,終於是有些錯愕地擡起了眸:「崔大哥?」

「『崔京雲』只是爲了方便外出行走所用的假名。我的真名是霍景,海青商肆的現任當家。」

自承身分的言語,由他口中道出卻好似與日常寒喧沒什麼不同,平穩沉冷一如平時。俊美面容之上也依舊是那樣慣常的俊冷,連一絲情緒都未曾流露。

望着崔京雲──現在該說是霍景了──平靜如斯的模樣,凌冱羽幾乎要懷疑方纔是不是自己太渴望聽着這一句而萌生的幻聽了──他根本沒想過期盼已久的答案竟會在這樣意外的情況下得着!已恢復清亮的眸子襲上愕然與不解,他望了眼那雙依舊沉沉難測的眸,而後再次垂首,輕聲問:

「爲什麼告訴我?」

「只是覺得時機合適,這麼做比較有利罷了。」

霍景道,語氣意有所指:「況且……你對我也不是全無瞭解,不是麼?」

會這麼說,自然是少年面露愕然卻沒有訝異的表現,以及先前及時趕來相護的情況。

知道對方多半是察覺自己已經發現了什麼,遂主動將話挑明以換取自己的好感,凌冱羽雖然本就不期盼對方是因爲把他當朋友才坦言相告,可聽到這麼個符合霍景性子──他突然發現自己居然能用上如此說法了──的話語,仍不由得爲之失笑。

他重新擡起了頭,卻沒有再盯着霍景,而是伸了個懶腰後直接往礫石灘上躺了下去。

「我還以爲這是對我的堅持所給予的回報呢!崔……霍大哥。」

「你要這麼想也成。先前早已說過:我只會給予和事物價值相等的報酬。」

霍景一個挑眉淡淡應道。深眸瞅了少年絕稱不上雅觀的姿勢,眉頭微微蹙起,卻終究沒有再說什麼,歇坐的姿勢也依舊端正……瞧着如此,凌冱羽忽地一個反身撐起下顎,清亮眸子若有所思地望着對方:

「霍大哥,你知道是什麼讓我起了疑心嗎?」

霍景似乎沒什麼猜謎的興致,也沒思考就直接反問了回去。不過凌冱羽自然不會在意這些,清俊面容之上笑意轉深:

「不知霍大哥可有所覺?你舉手投足間所流露的那種優雅矜持,可不是尋常富商所能有的──便如刻下,即便狼狽至此,霍大哥不也還是守着儀禮正襟……啊!」

話語未盡,便因注意到了什麼而轉爲驚呼──他給先前一番變故亂了心神,竟完全忘了對方身上還帶着傷!

看着男子臂上那道雖然不深卻仍在滲血的傷口,凌冱羽趕忙坐起身子由懷中取出傷藥:「霍大哥,你臂上的傷雖不嚴重,但還是上點藥比較好……可以讓我幫你麼?」

「那就失禮了。」

音聲初落,少年已然動手將對方的袖子捲起,以指沾取傷藥小心翼翼地將之塗抹上傷處。淡淡清香隨之漫開,讓原先並不怎麼在意的霍景微露訝色地轉過了頭。

像是明白他的心思般,凌冱羽笑了笑,道:「放心吧!這個藥膏雖沒什麼藥味,效果卻是極好。像霍大哥的這道口子,馬上就會收起來了。」

彷彿是在印證他所言般,傷口不到片刻便已停止滲血。仔細觀察半晌、確定情況合適後,少年這才自懷中取出乾淨──至少入水前是如此──的手巾擰乾了爲對方包紮。

「現下只是大概處理一番而已,霍大哥回城後還是找大夫看一下吧。」

「另外……霍大哥。」

猶豫片刻後終還是開了口,語氣卻仍難掩遲疑。聽着如此,霍景雙眉一挑:「如何?」

「我知道刻下不是談這些的好時機,不過關於先前霍大哥提過的、冱羽擔任中介人的報酬……」

「你想清楚了?」

儘管已鼓起勇氣準備提出這醞釀已久的要求,可該如何措詞還是讓凌冱羽有些頭疼。「這些日子來,我親眼見識了霍大哥得以將海青商肆拓展至此的本領,也因而萌生了渴望藉助霍大哥的力量改變行雲寨的念頭。」

說到這,他微微停頓了下,目光凝向眼前的俊美面容,而在確定對方並無開口的打算後,將自己對於行雲寨未來的憂心道予了對方。

「要想改變現狀,卻又不能因此而壞了刻下的秩序讓嶺南陷入混亂,另立基業、取得改頭換面的資金來源自是首要之務。只是冱羽心存此意已久,卻因對爲商之道一竅不通而無從下手。」

頓了頓,深吸了口氣後,凌冱羽儘可能地端直了身子朝霍景一個施禮,恭聲道:「也因此,還望大哥助冱羽一臂之力,協助行雲寨建立新的事業。」

「……如果你所謂的協助,是希望靠我在商業上的眼光和手段幫行雲寨找到合適的行當並將之建立……我現在就能回答你:這是不可能的。」

「霍大哥……!」

沒想到他會連考慮都沒有便如此斬釘截鐵的拒絕,凌冱羽不禁微微一慌:

「我知道霍大哥不可能長年待在嶺南,但──」

「世上沒有永遠賺錢的行當。要想持續經營獲利,需要的是主事者洞察先機的眼光和順應時勢加以因應的能力……即便今日我真幫着行雲寨創立了一項事業,也立下了足夠的行事規章,行雲寨也只是暫時多了個可能賺錢的事業而已,對長遠而言並無任何助益。」

不帶一絲情感、冷靜沉穩如舊的音調,輕易地敲碎了少年一直以來的想望。

凌冱羽無法反駁。

他知道霍景說得一點兒也沒錯,是他自己打認識對方後便開始一廂情願地冀盼着能借對方之力改變一切,卻忽略了這樣的協助是不可能長久的……靠外力才取得的進步,也終將因外力的消失而停滯不前,甚至還有倒退的可能。要想將之維持甚至取得更大的發展,就唯有將這「外力」化爲己有,才能──

化爲己有?

浮現於腦海中的辭彙讓凌冱羽隱隱明白了什麼,而在思及霍景先前拒絕的話語後,神情間的慌色轉爲了然。

他穩下了仍有些起伏不定的心緒,清亮眸光一如既往筆直地望向了對方。

「冱羽不才,還望霍大哥於嶺南停留期間不吝指點,教導冱羽爲商之道。」

霍景並未拒絕協助,而是拒絕以那樣的方式協助他……這是凌冱羽從那「化爲己有」四字中明白過來的。而眼前明顯帶着興味的深眸,也進一步證實了他的猜測。

但見霍景揚脣一笑,道:「可以。只是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能否有所成就,就看你自己了。」

「同越族的合約剛訂下,和行雲寨的合作也是時候展開……這段時間你就先跟着我,以此爲契機慢慢開始學習吧。」

凌冱羽頷首應道,心境已是豁然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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