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暫留在廟中,午後便出城。”停了停,姬輿把話說完。
“好。”我微笑應道。
他看着我,面上卻仍不見一絲笑意。他走近前來,低聲道:“我還須往各處巡視,稍後再來看你。”
溫熱的氣息拂在鼻間,我望着他的雙眸,點頭:“好。”
姬輿脣面色緩下了些,稍傾,轉身命侍從帶我入廟中休息,囑咐幾句,大步離開了。
黑暗中,伸手不見五指。
我動了動,身體軟綿綿的,似乎一點勁也使不上。我聽到周圍似乎有人在說話,聲音急促,突然,一聲大叫響起,腳步聲紛亂。血紅的顏色在遠處漫起,一點一點,像墨汁滴在了宣紙上,迅速地洇開,將視野染滿。那顏色紅得妖異,帶着猙獰的壓迫,我想轉開眼,告訴自己這是夢,卻無論看向哪裡都是一樣情景。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卻覺得亂哄哄的,心擾得發慌……
眼睛倏地睜開。
室中光線晦暗,我好端端的,頭伏在几案上。
腦子漸漸清醒,自己回到廂房中,侍從把守在門口不讓我隨便走動。昨夜將要天明才休息,現在見無事可做,坐了會,睡意就一點點地涌了上來。
意識雖恢復了,我發現門外的嘈雜卻是真切不已,詫異地下榻起身,打開門。
方纔的侍從不知去向,前庭的景象令我大吃一驚。
這裡來了不少男女老幼,似乎是城中的國人,臉上滿是驚恐的表情,議論紛紛,到處是吵嚷之聲。看到這場面,我的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忙攔住旁邊經過的人問出了什麼事。
“獫狁已至城外!”那人急急地說完,繼續向前跑去。
我的心一沉,竟這樣突然!眼睛不由地望向四周,姬輿呢?燮呢?
“公女!”一聲喊叫在不遠處響起,只見一名姬輿的大步地向我跑了來,滿頭是汗。“公女,”他一邊將袖子抹去額上的汗,一邊說:“獫狁自岐外突如其來,將各處城門圍住了!”
我驚在當下。
“邑君要小人告知公女,不可隨處走動。”
“邑君現在何處?”我急忙問他。
“城上。”侍從匆匆撂下話,又小跑地離開了。
我看看天色,午後已過去多時,空中瀰漫着淡淡的青煙,像是已經燃起了烽火。心裡忽而覺得諷刺得很,現在姬輿想把我送走也是不行了,老天這回倒是肯幫我。
庭中的人越來越多,不時有人從廊下急急走過,廟前盡是嘈雜之聲。
我的心情也惴惴起來,雙腳無論如何也再踏不進廂房了。我望向城牆那邊,不知外面到底如何,咬咬牙,快步朝廟外走去。
城中已是一片繁忙,街上盡是穿行的士卒和青壯國人,手裡拿着器具,朝四方的城牆上奔去。城頭那邊擁堵不已,我遠遠往見周王的紅白二色旌旗掛起,心中一驚,忙隨着人流走向一側城牆。
西斜的日頭仍舊燦燦,雉堞將天空割作鋸齒一般,登上城牆,喧囂聲一浪一浪地衝入耳膜,待城下的原野在面前出現,我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下面人密密麻麻,聚在城下,黑鴉鴉的如烏雲一般。我控制着心跳,仔細看去,只見這些人披髮散衽,竟都騎在馬上,手執石刃弓箭,人數之衆,竟有成千上萬。朝旁邊望去,呼嘯的聲浪一陣陣地傳上城來,兵卒和國人們卻似並不理會,忙碌地在城上準備着,行動有條不紊。
我讓開身體,儘量不阻他們住道路,再朝城下望去,卻仍不敢相信眼前所見。早晨談論獫狁的時候,他們似乎還遠在天邊,不想短短半日未到,他們卻瞬間到來,歧周幾乎措手不及……
“姮!”身後忽而響起姬輿的聲音,未等我回頭,手臂已經被他握住。
“你來此做甚?!”他瞪着我,臉繃得緊緊的,不等我答話,就一把拽着我朝城牆下走去。
“輿……”我的腳步幾乎跟不上,打了幾個趔趄。
待終於走下臺階,姬輿突然停住腳步,對我斥道:“可知城上危險?!”
“輿。”我急急地問:“怎會如此?”
姬輿的嘴脣動了動,沉聲道:“獫狁及諸戎突然而至。”
“諸戎?”我的心一墜。獫狁竟聯合了諸戎一道攻來,這般聲勢……“怎會如此?”我嗓子裡頓時像卡着什麼,聲音發虛。
“姮,”姬輿沒有解釋,只將雙手重重地放在我的肩上,神色帶着焦慮,低低地說:“勿心慌,我等已有準備,如今雖有意外,卻也不致影響大計。你在大廟等候,援師到來便無慮矣,此時情勢你也知曉,勿使我憂心。”
他的目光定定,話音入耳,聲聲沉入心中。
我望着他,壓下心頭的不安,笑笑:“輿在我便不慌。”
姬輿沒有說話,凝視着我,眉間稍稍鬆開,目光深深。
肩上的手忽然緊了緊,隨即放下。姬輿轉過頭去,命一名侍從送我回大廟,又看看我,邁步踏上階梯,向城牆上頭奔去。
我跟着侍從離開,沒行兩步,不由地往回望去,卻見城頭上,姬輿正朝着這裡看來。
脣邊漾起微笑,我回頭,大步走向街道那頭。
雖聽着姬輿的話回到廟裡,我的心卻仍爲方纔所見驚跳不已,卻又疑慮重重。
他們已經議定了合圍之計,各路人馬以烽火爲號,可如今未見烽火,戎人卻攻來了。
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我望向城頭,歧周後面便是王畿腹地,他們掛起了周王的旌旗,無非是要激起戎人的貪念,一方面拖住攻勢,不讓他們繞過歧周衝入王畿,一方面等待各路合圍。
再往深處思考,戎人動作如此利落,這番行動必定是做足了準備的。我想起熊勇,只怕楚人在其中真的功勞不小,怪不得他即便泄露無所畏懼,可是知曉即便我通知了姬輿也來不及了?
心隱隱生寒,我望向頭頂,火燒雲映着霞光染滿天空,似血一般通紅。
戎人很快開始了攻擊,城牆那邊喊聲震天。
廟裡聚集的人更多了,幾乎全是老弱婦孺。巫師在廟前不停地祝禱,上了年紀的老人也不停向先祖叩拜,口中唸唸有詞。
也許對戎狄侵擾司空見慣,真正開始攻戰時,人們的情緒反而安定了不少,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恐慌,除了造飯遞水,還有人到城上去看能否幫忙。
我哪裡也沒有去,卻也不願乾等。我四處看了看,見很多人也不知該幹什麼,便去勸說城中威望高的老者,組織大家闢起臨時的醫所,召集人們救助傷員。
事情很順利,城中懂醫的人都來了,竟還有些巫祝。外傷手術做不了,簡單的包紮還是有不少人懂的。不斷有傷者從城牆上下來,我和婦女們收集乾淨的布塊,有條不紊地幫忙。有濱邑的經驗,我倒並不覺吃力。
姬輿曾來過兩次。確切地說,他是路過,旁人提醒我,我轉頭,只見他遠遠地朝這裡望來。對視片刻,他的神色似乎緩了緩,又轉身離開。雖然短暫,但確定他沒事,我的心穩穩落了地。
天色漸漸暗下,夜色襲來,烽火仍在城頭熊熊燃燒,光照耀眼。
空氣漸漸變得愈加寒冷,人們動手把傷員擡到廟堂和廂房中安置,又搭起草棚,不少人從家裡拿來了火炭,在庭中燒起,讓做活的人取暖。
“子甚了得!”旁邊的婦人看着我將一名傷者的頭部包紮妥當,嘖嘖稱讚道。
“虎臣卻是得了賢婦。”身後,一位正給孩子喂粥的老者笑道。
我莞爾,繼續打起精神做事。
“晉侯。”不遠處,只聽有人恭聲喚道。
我轉頭望去,卻見燮來了。
不少人紛紛起來行禮,招呼他坐下。燮面帶微笑,卻不停步,徑自繞着人羣朝這裡過來。
我訝然,看着他走到我身前。
“燮如何來了?”我問。
燮看看我:“小食已過,來用些膳食。”說着,他尋着地上一小塊空地,坐了下來。
旁邊有人端了一盂粥遞過來,他頷首接過,往上面吹了吹,不緊不慢地啜飲。
我有些怔忡。他的衣服上已經被髒了,鬢髮也有些散亂,面容卻依舊沉着,似乎現在經歷的不足以使他煩惱。
姬輿呢?我想起他,雙眼往別處望去,卻不見他的影子……
“虎臣仍在城上不願下來。”燮淡淡地說了一句,我的動作頓住。他看看我,面色平和,繼續喝一口粥,補充道:“我已遣人送飯食到城上。”
“如此。”我微微點頭,卻將雙眼看着他。
心中的疑問又翻涌起來,我猶豫了一會,出聲道:“燮。”
“嗯?”他頭也不擡。
我咬咬脣,望着他,道:“燮,旬伯及密出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