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愕』
我望着母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的目光依舊平靜,脣角微微揚起。
從理智上說,的確,畢竟關係到將來的生活,比起讓別人安排不知底細的人隨媵,不如自己來挑,更易於掌握……我看向那些在花樹從中歡笑的女孩,心陣陣地發涼。
恍然間,那雙眼睛深深的凝視着我:“姮要嫁不愛之人?”
“姮?”
我收回目光,看着母親,淡然地笑:“這衆女品性如何,姮不如母親瞭解,還是母親代爲挑選。”
母親想了想,微微頷首,道:“也好。”她看着女孩們,笑了笑:“我見有幾人倒是實誠之相,容色也普通。”
我嘴脣勾了勾,沒說什麼。
走了一小段,母親說有些累了,身旁的世婦吩咐寺人尋塊寬敞的林蔭地,將一塊塊茵席鋪在上面,又在母親的位子墊上軟褥。
母親招呼衆人到席上休息,自己也移步走去。
我卻仍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母親訝然回頭。
我放開手,淡淡地說:“母親去吧,姮昨夜睡眠不佳,有些頭疼。”
母親眉頭微皺:“睡眠不佳?可是身體不適?”
我搖頭:“並非不適,稍加休息即可。”
母親頷首,柔聲道:“姮回宮吧。”
我行禮,再不看衆女一眼,轉身而去。
近午的陽光燦燦地透過樹蔭,光影落在眼前,忽明忽暗。樹上的的蟬單調地扯着聲音,響亮得刺耳。我腳下的步子越來越快,心似乎被催着一般,半刻也不願意多留。
一口氣衝出林苑,沒有了樹木的遮擋,眼前一片開闊。我仰起頭,任陽光灼灼地灑在臉上,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
當初爲了媵,同燮分手,而今,我將嫁與別人,便自己選媵。
倒是諷刺!我笑了起來,越笑越厲害,笑得不可抑制。
“君主?”身後,一個聲音輕輕響起。
我回頭,只見一個矮小的少年,牽着匹馬,正在身後看我,臉上又驚又疑。我轉過頭去,拭去眼角的淚水,漸漸地收拾下情緒。
再看那人,只見他年紀不過十一二歲。我仔細地觀察那馬,它渾身棗紅,只有額頭上留出一片白斑,身體雄健,毛色光亮,似乎是匹良駒。看看四周,柵欄齊整,自己竟走到了林苑旁的圉中。
“你是圉人?”我問。
少年點頭。
我走向馬前,看了看,對他說:“這馬借我,稍後還你。”
圉人一臉躊躇,說:“此馬爲太子在野中所獲,這兩日才馴服,小人恐其拒生,萬一摔了君主……”
我說:“無事,我慢些來。”
圉人猶豫了一會,道:“諾。”領我到一處乘石旁,扶我坐到馬背上。馬動了動,不安分地甩了甩尾巴。我摸摸它的鬃毛,放鬆繮繩,蹭了蹭它的肚子,馬向前慢慢地走去。圉人小跑着跟着,不離半步。
速度逐漸快了起來,圉人不一會就落在了後面,只聽他遠遠地喊叫。我依舊放縱着繮繩,熱風在耳邊呼嘯,視野中,頭頂的藍天廣闊而澄靜。
我閉起眼睛,任風迎面撲來,似乎能將胸中的煩惱統統帶走。
馬兒飛奔着穿過圉場,放眼望去,圉邊上的樹林蔥綠繁茂。我望着那樹林,聽觪說,那後面築有宮牆。
想起電影中的勇士,縱馬一躍,萬千險阻皆化爲蹄下塵埃……不知那宮牆的後面,會不會像神話中那樣有另一個世界在等着我?
耳朵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身後傳來,越來越近。
“姮!”
回頭望去,觪正騎着他的奔雷飛速地趕上來,對我大喊:“止步!止步!”
我一驚,收緊繮繩,讓棗紅馬減速,緩緩地停下。
觪停在我身邊,喘着粗氣,臉色鐵青:“胡鬧!”他緩了一陣氣,繼續斥道:“這馬馴服不過兩日,前方又有木欄,你這般往前衝,莫非還想躍過去?!”
我望望前方的柵欄,果真離這裡不過十丈的距離。我笑笑:“阿兄,姮到了圉邊自然會停下。”
觪瞪着我,猶自喘氣。
我下地,走到他馬前,摸了摸奔雷的腦袋,問他:“阿兄怎會來此?”
觪瞟瞟我,也下馬,依舊臉色不豫:“來尋你。”
“何事?”我問。
觪撣撣袖上的灰塵,道:“爲兄收到子熙來書。”
我看着他。
觪道:“閱過後便去尋母親,宮人說她與衆婦及宗女去了苑中,”說到這裡,他皺皺眉,問我:“母親自病後,幾月未曾遊苑,今日這般卻是爲何?”
我牽牽脣角,淡淡地說:“這麼多宗女,還能爲何。”
觪頷首,想了想,似在自言自語:“倒是巧。”
我訝然:“巧?”
他一臉神秘:“姮可想知道子熙信中所言爲何?”
我說:“商議婚事。”
觪挑挑眉:“自然是婚事,不過……”他一笑,道:“還是商議好了再同你說。”
見慣了他故弄玄虛的樣子,我瞥着他,沒什麼反應。
觪卻望向天,嘆了口氣,伸手拍着我的肩膀道:“爲兄着實心疼金貝。”
聽着這前言不搭後語的話,我岔開話題,拍着棗紅馬,道:“阿兄這馬不錯。”
觪看看棗紅馬,自得地說:“爲兄從不養駑馬。”說着,他瞅向我:“姮想要?”
我點頭:“想。”
他伸出十根手指。
我嘆了口氣,道:“諾。”不就是十盤沙冰嗎……
觪笑着說:“明日起。”
我無奈地答道:“諾。”
觪滿面春風,撫了撫棗紅馬,問我:“姮可爲之起名。”
“起名?”我看着馬身上亮麗的毛色,想了想,道:“綺,如何?”
“綺?”觪眉頭微皺:“女氣了些。”
我指指馬腹:“此馬可有勢?”
觪瞥了一眼,說:“無。”
我笑道:“便叫綺。”
觪啞然。
我看看日頭,對他說:“大食將至,阿兄現下可要回宮?”
觪頷首:“母親正與衆婦一處,爲兄也只好過後再與之相商。”
我好奇地問:“何事這般要緊?”
觪笑,伸手過來,用力地揉了揉我的頭髮:“說了商議之後再告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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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寺人說,母親沒有與衆婦待上太久,用過大食之後,她們就相繼地散了。
將近小食的時候,我到宮中看母親。走進闈門,淡淡的藥氣依舊,沒多久,一名寺人迎上前來,行禮道:“君主。”
我問她:“夫人可在宮中?”
寺人答道:“夫人午時睡下,仍在室中安寢。”
“如此。”我看了看前面,悄然一片寂靜,轉身往回走。剛出到宮外,我想起了母親的病,她什麼也不跟我說,何不借此時找寺人衿問問?我停下腳步,再度往宮內走去。
廊下,方纔那寺人已經不見了。我一直往裡走,過了後庭,天光倏地暗下。堂上一個人也沒有,風從外面吹入,幔上的玉璧輕輕相撞。
我心下納悶,往堂前走去,剛要出門,卻聽到不遠處有竊竊的語聲,循着望去,發現聲音從堂一側的臺基下傳來,似乎是幾個人正討論着什麼。我走過去,話語越來越清晰。
“……今日又是這般?”是寺人衿的聲音。
“小人方纔入內收拾,那帕就落在了地上。”一人道。
一陣沉默後,寺人衿說:“日日如此,可如何是好?”話中滿是擔憂。
另一個聲音急切地說:“夫人已病成這樣,卻不許告知國君,若將來怪罪,只怕我等……”
說話的世婦猛地打住,望着我,大驚失色。
我的心噔噔地跳,只覺步子沉沉的,緊盯着眼前三人,道:“你們說夫人如何了?”
她們表情閃躲,都不開口。過了一會,寺人衿看看身旁二人,擠出笑意,對我說:“夫人並無不妥,我等方纔……”
我不等她說完,轉身朝母親的居室快步走去。
“君主!”寺人衿追過來,拉住我,說:“夫人還在歇息。”
我甩開她的手,怒道:“你現在還瞞我?!”不再管她,我直直衝入母親的室中。
幔帳低垂,一股濃濃的藥氣迎面而來,伴隨的還有陣陣鈍咳,聲聲擊打在我的心上。
母親躺在牀上大力地喘氣,頭髮有些凌亂,蒼白的臉上泛着不自然的憋紅。牀邊,一名世婦手忙腳亂地幫她順氣,用巾帕擦拭。
“姮?”母親突然看到了我,滿面驚詫,話音未落,又劇烈地咳了起來。
我連忙上前替下世婦,撫着她的背。
咳了好一會,母親漸漸地緩下。我從她手中拿過巾帕,只見上面點點暗紅的血斑格外刺目。
我又驚又氣,不可置信望着母親,喉嚨中像卡着東西,哽得生疼。
“老毛病了,歇歇就好……”母親臉上勉強牽起一絲笑意,聲音帶着些嘶啞。
“爲何不告知我等?”我艱難地嚥了咽喉頭。
母親淡笑,輕聲道:“稚子,說了又如何?幾月來,神巫醫師勞苦奔波,鍼砭良藥用去無數,告知爾等也是無益,反而徒增煩惱。現下你君父將國務交與彀父,他正值立業之時,不可分神,何況,”她看向我,手輕輕地拍着我的手背,柔聲說:“姮也將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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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暈厥』
我望着母親,心頭似被千斤重物壓着。鼻間忽然一陣酸澀,她的樣子倏地迷濛。
“若我今日……”喉嚨中哽了一下,微微發顫:“若我今日不曾發覺,母親便這麼一直瞞下去?”
一隻手將我的淚水拭去,停留在臉頰邊上。母親注視着我,輕輕地說:“姮這是怎麼了?我的病向來如此,將養些時日便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