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輕輕地放下手中的信,思緒萬千。說來,衛佼與子鵠走到今天,其中還有我的一份力。憶起那時,我剛剛認識燮,沉浸在戀愛的喜悅之中,遇到衛佼的事,便興起推了一把。現在,我和燮已勞燕分飛,衛佼和子鵠卻終成眷屬……我苦笑,自己做的事好像也並不總是差強人意的……
正想着,牀上傳來細微的聲音,我看去,母親動了動,似乎醒了。我走過去,她已經睜開眼睛,正往旁邊望。見到我,母親微微一訝,眉間舒展開來:“是姮啊……”
“母親。”我在牀邊坐下,看着她,問:“可要飲水?”
母親微微搖頭。
我替她捂好被子,說:“君父正在正宮與兄長衆臣議事,稍候便回。”
母親脣邊彎起一抹笑,沒有接話。
過了一會,只聽她緩緩地開口:“姮,我方纔作了個夢。”
“夢?”我輕聲道。
母親將眼睛望向牀前的幔帳,長長的睫毛下,似乎仍籠着睡意:“姮可見過太后宮牆外的那棵桑樹?”
“桑樹?”我想了想,記得太后宮四周都沒有樹……
“那樹可老了,”母親繼續說:“歪歪斜斜,結果卻又大又甜,紅得如霞光一般,每年四月,太后必將子弟們喚去嘗新……”說着,她停下,看看我,笑了笑:“母親胡塗了,姮怎會識得邑姜太后的宮室。”
我微笑:“母親還未說那夢。”
母親再度移開視線,似在回想:“那夢中,有一君主站在桑樹下。她正當妙齡,身姿窈窕柔美,堪比那新發的枝條……”她沒有往下說,話音漸漸沒去,像是陷入了沉思。
我問道:“君主爲何站在樹下?”
“她在等人。”母親說。
“何人?”
“公子。”母親笑笑:“她前日在那樹下初次遇見公子,臉漲得如桑果般通紅,二人相約兩日後再來相會。”
“公子可來了?”我問。
“來了。”母親聲音輕輕的:“公子一身青色衣裳,與桑葉相映,衣袂飄飄,俊逸無匹。”她望着帳外,嘴角勾起:“他說他喜愛君主,願相守一生。”
我沉吟片刻:“公子娶了君主?”
母親她眼簾微垂,道:“君主一心一意,終是如願。二人從此結爲夫婦,生兒育女。”
我盯着她,目光一瞬不移:“而後呢?”
“而後?”母親忽而一笑:“而後,夢就醒了。”她微微地閤眼,笑容仍在臉上,口中喃喃道:“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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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漸漸由涼爽轉向寒冷,宮苑中的樹葉轉爲金黃,秋風乍起,到處是颯颯之聲。
母親的身體已經羸弱不堪,整日地昏睡,醒來就咳,常常昏厥。召來醫師問詢,他們卻只有搖頭。巫覡每日在庭中唱祝,母親卻依舊一絲起色也沒有。
父親滿面憂急,常常吃不下飯,人瘦下了許多。
“……阿姊就說,若再這般,便任她給山中神怪擄去,不管了。惠聽着,竟一聲也不敢出。”室內,我給母親說着頡邑見到的趣事。她近來總要我給她說晏的孩子,面帶笑容地聽,多少遍也不厭。
“稚子不曉事理,父母總須唬住纔好。”母親淺笑道:“你阿姊阿兄幼時皆是如此。”她看向我:“姮卻不一樣。說來有趣,彼時,你五歲前還不懂話語,母親說什麼也是無用;五歲後,你會說話了,卻異常明理,又無須母親說什麼了。”她笑着一下說了許多話,不停地喘氣,我忙上前撫背,不讓她咳起來。
母親緩過來,看着我,牽起一絲苦笑:“我育下一子二女,如今,你阿姊早嫁,已有一子一女,你阿兄雖才婚娶,也有一子正孕。姮的孩子,母親怕是等不着了。”
我一怔。
母親拉過我的手,輕嘆道:“姮,母親的身體如何,自己知道。熬了這麼多年,是再撐不住了。只是,”她注視着我,聲音輕飄飄的:“對不住姮……”
“母親……”一陣酸澀涌上鼻間,喉嚨像是卡着什麼東西,我猛地攥緊她的手,看着她。“母親說此病靜心將養些時日便無礙,不可食言。”停頓片刻,我說。
母親笑了笑,放開我的手,移開目光。
“姮,”她說:“我已說服你君父多準備媵器鬲人。”
“嗯。”我答應道,深深地抽了口氣,忍住眼眶中的淚水。
“今後母親再幫不了你,姮要好自爲之。”
“諾……”聲音在喉間不住顫抖。
“乖。”母親頰邊漾起微笑。
我再也控制不住,緊緊地抱着她哭泣不止……
深秋的一場大雨之後,母親整整咳了一夜,第二天凌晨,她要見我們。
所有人都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我和觪跪在牀前,父親坐在牀邊,眼眶通紅,握着母親的手,不停地喚她。
母親緩緩睜開眼睛,似乎已經沒有力氣了。
“夫人……”父親的聲音有些嘶啞。
母親的眼珠動了動,定定地看着觪。父親看看觪,喉頭動了動,低聲對母親說:“夫人安心,彀父定將繼位爲杞國國君。”
母親又看向我。父親說:“姮隨嫁所需器物鬲人,皆已齊備。”
母親的目光柔和,在我臉上停駐片刻,漸漸闔眼。
“夫人!”父親急呼,用力握緊母親的手,聲音微顫:“夫人……沫!”
母親的眼睛艱難地撐開,望着父親。
“沫……”父親神色戚然,低低地喚道。
她嘴脣動了動,似有言語,卻終於沒有出聲,目光渙散的瞬間,雙眼合上。
“沫……”父親仍握着她的手喚着,定在原處,
一名醫師上前,將一縷棉絮放在母親口鼻間,棉絮紋絲不動。
“國君節哀。”醫師跪稟道。
四周衆人放聲大哭。
我仍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母親。她的臉雖瘦削了不少,卻仍然美麗,眉目安詳,似乎只是睡着了,似乎再過不久,她還會醒來,對我微笑……
“姮,我去之時,定是哭聲一片,你勿哭,笑着送我可好?”母親虛弱的話音在腦海中迴繞。
笑嗎?我扯扯嘴角,一點也揚不起來,眼眶中的淚水卻大顆大顆地落下,滾溼了衣襟。
寺人將一件上衣蓋在母親身上,上卿駢父對父親說:“國君,復畢,夫人須幠殮。”
父親已是涕淚縱橫,良久,微微點了點頭。
駢父應諾,讓寺人將母親移走。
我看着母親被擡離牀榻,手僵直地垂下,毫無生機。腦中嗡地一聲,心中升起莫名地恐懼,一切都是真的,母親離開這裡,便再也不會回來了。
“不……”嗓音被卡在喉嚨中,模糊一片。
寺人擡起母親,向室外走去。
“不!”我奮力地起身,想抓住母親的衣袂。
“姮!”觪在後面扯住我。
“放開!”我使勁掙扎地向前:“別帶她走!”
“姮!”觪死死地將我拖住,任我怎麼踢打也不放手。
淚水糊滿了視線,迷濛中,那片光影越來越遠。我絕望地用力捶打,不顧一切地大聲喊:“別帶她走!別帶她走!”
“姮!”觪緊緊地抱着我,身後傳來他嗚咽聲音:“母親已去了!”
心一陣鈍痛,我仍哭喊地掙扎,卻越來越無力。
“姮要好自爲之。”那人微笑着說,目光柔和。
我將頭深深埋在觪的臂彎裡,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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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幡的長條在洌洌寒風中飛揚,駢父頌念着祭文,繩子摩在碑上,窣窣地響。母親的靈柩緩緩置入深穴中,銘旌鮮明而凝重。
祭奠完畢,人們開始墓穴中填土。我靜靜地看着靈柩的面蓋漸漸被掩住,消失在一片澄黃之中。
母親的小殮和大殮都是我親手而爲。她仍然似睡熟了般,肌膚卻沒有一絲溫度。我細細地爲她一層層地穿上新衣,每一根系帶都打上精緻的結。
整個過程中,我沒有流一滴淚,而現在……我摸摸臉上,溼潤一片,風吹乾了一些,又淌下來。
一塊帕子遞到我眼前,回頭看,是觪。
母親去世的當日,父親就病倒了,只在重要的場合裡出來,卻也是憔悴不堪。所有的事務都堆到了觪的身上,一連幾天都沒怎麼休息,頂着兩個深深的黑眼圈。
“禮成了,返宮吧。”觪說。
我點點頭。
觪沒再說什麼,拍了拍我的肩膀,轉身往回走。
母親的宮室依舊靜謐,我沿着廡廊向主室走去,一個人也沒有。
天灰濛濛的,似乎又要下雨。
室中,傢俱飾物還在,幔帳卻撤去了,露出木骨白牆,顯得空蕩蕩的。我在母親的鏡臺前坐下,伸手在臺上抹了抹,薄薄的一層灰。
旁邊,一張琴靜靜地擺在那裡。這還是母親走前兩天,她說想聽琴,我彈給她聽了以後隨意放在這裡的。
半個月無人搭理,不知現下如何了。
我將琴放在膝上,撥了撥絃,聲音有些澀然。手指停在弦上,輕輕滑過,現在才深深地體會到何爲物是人非,只是心中已分不出悲傷。
“就知道你在此處。”
我望去,觪悠悠地踱了進來。
他看看四周,臉上掠過一絲黯然,轉向我,說:“梓來人了。”
我訝然看他。
觪瞅瞅我,嘆了口氣:“如今居喪,來年二月成婚定是無望,梓來人商討改期之事。”
我移開目光,看向指下的琴絃:“阿兄與他談便是。”
觪按住我的手,看着我,說:“此人姮須親自見。”
我不解:“爲何。”
“見了便知。”觪將琴移到一邊,拉起我便往外走。
沿着宮道繞了幾個彎,觪拉着我從闈門進入太子宮。走到堂上時,我愣住,腳步不由地慢下。
光線淡淡地灑入,一人皮弁玄衣站在堂前,背影頎長而熟悉。似是聽到動靜,他轉過身來,天光下,勾勒出俊美的輪廓——是姬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