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怔地望着舟首。
舟人撐出長竿,大舟慢慢地靠岸。只見姬輿將雙眼緊緊地盯向人羣,像在搜尋什麼,不掩其中急切。
見到大舟,鄉人們似乎很興奮,推推攘攘地圍觀。我正要過去,卻忽然被幾個人一下擋在了面前。
我一驚,推了推,沒推開,忙仰頭踮起腳,姬輿的眼睛卻望向了別處。
“輿!”我大聲地喊,裡中的小童在前面脆聲笑鬧着,將我的聲音淹沒。
心中不由地一陣焦躁,我一瞬不移地望着姬輿,急急地往前擠。
鄉人走動,日頭在上方忽明忽暗,沒多久,身前出現一條縫隙。
我用力地探出去,姬輿的視線經過,霎時間,與我正正碰上。
周圍的喧鬧似乎消去,世界定格在相接的目光之中。
日頭燦燦地打在頰上,忽而又被遮去,鄉人推擠,我再次被擋在了後面。
突然,人羣一陣驚呼。
未幾,身前的人猛地被一雙手往兩邊推開,陽光豁然炳煥。
姬輿喘着氣出現在我面前,星眸中神采明亮,滿是狂喜,脖頸處,喉結微微滾動。
他的樣子消瘦了許多,眼圈有些發黑,眼睛裡佈滿血絲,脣邊的胡茬烏青一片。
我看着他,一時竟呆呆地沒了動作。只覺喉頭澀澀的,心底的情緒突然一齊涌起,辨不出是喜是悲,翻騰着上衝。嘴脣張了張,“輿”字被卡在生疼的嗓子裡。
鼻頭忽地一酸,眼前變得模糊一片。
周圍人羣又是一陣低呼,我的身體登時騰空而起。
姬輿緊緊地抱着我,臉貼着我的頰上,頸窩處傳來熟悉的溫熱氣息,帶着難以抑制的粗重。
“姮,姮……”他的聲音帶着混濁的沙啞,不住地在我耳邊低喃着。胸口下,那有力的心跳鼓鼓地透來,充滿安定的實感。
淚水奪眶而出,我再也忍不住,哽咽着哭了起來,雙臂用力地環在他的脖子上。
良久,姬輿鬆開臂膀,將我放下來,片刻,又將手扳在我的臂上,緊張地將我上下地細看。
我仍哽咽着,搖頭道:“無……無事……輿……我無事……”
姬輿這才緩下神色。他低頭注視着我,眸中滿是欣喜和釋然,好一會,他伸手拭去我臉上的淚痕,捋去我頰邊溼貼的頭髮。
我望着他,抽着鼻子,嘴角慢慢地噙起笑容。
“姮……”這時,丹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我望去,她滿面通紅地看着我和姬輿,辰也在,愣愣地站在她身後。
在往四周看看,鄉人們也一直沒有離去,駐足圍觀着,表情既羞赧又好奇。
我的臉上微有些發熱,回頭,姬輿正看着我,目色柔和。
“輿,”我拉起他的手,走到丹和辰的面前,對他說:“他們是救我的人。”
姬輿看向丹和辰,片刻,他放開我,向他們深深一揖:“蒙二位搭救吾婦,輿感激在懷。”
丹似乎吃了一驚,面上的紅暈更深。
辰上前,瞥瞥丹,神色自若地還禮道:“不過舉手之勞,吾……”
“吾子不必客氣!”辰沒說完,丹搶着說道。她紅光滿面,看看姬輿,又看看我,臉上笑吟吟的。
辰朝她瞪大了眼睛。
丹沒管他,紅着臉飛速瞅瞅姬輿,對我甜甜地笑:“姮,你夫君辛苦前來,先帶他去歇息吧。”
我看向姬輿。
他也看着我,長睫下,雙目神采柔和。
“輿,”我輕聲說:“我帶你去用膳可好?”
姬輿略一思索,微笑道:“好。”說完,他轉身,走到大舟前,向留在上面的幾人交代了些話。
那幾人行禮答應。
我見那其中有一個黑壯的中年男子,身上的穿着與旁人不同,衣服要簡陋許多。想了想,朝他們走過去。
姬輿見我來,面上一訝。我走到那男子面前,問他:“吾子可是舟人丁?”
男子一愣,揖道:“小人正是。”
我微笑,向他躬身一禮,道:“姮爲吾子所救,此大恩必銘記於心。”
舟人丁面上突然窘迫起來,將腰彎得更低,支吾地說:“貴女……貴女乃河伯送來之人,小人豈敢居功。”
一隻手臂伸過來將我拉起,姬輿看着面前幾人,說:“時辰不早,爾等速去速歸。”
舟人丁和幾名從人應諾,紛紛轉身登上大舟。
我見狀訝然,問姬輿:“他們要往何處?”
姬輿看看我,說:“彀父等人還在四處尋你,當告知一聲。”
我的心中一喜,忙問他:“我兄長在何處?”
姬輿擡手,輕輕地拾起我鬢邊幾絲亂髮,繞到耳後,說:“你落水後,彀父一直從虢國一帶往下游搜尋。”
是這樣,我緩緩地點點頭。觪估計得不錯,當時若非舟人丁將我救起,我怕也是要被河水帶往下游的。
我望向大舟,或許觪來了,白叟那邊會有轉機也說不定。
心中不由地一片光明。我想了想,又問:“‘彀父等人’?輿,除了我兄長,還有誰?”
發上的手動作頓了頓,姬輿面色無波地轉頭,望向正準備啓程的大舟。
“晉侯。”好一會,只聽他淡淡地說。
我怔住。
姬輿沒再說什麼,牽起我的手向丹和辰走去。
“吾子這邊來。”丹滿面春風,轉身引路。辰面無表情地看她,又瞟了姬輿一眼,不吭聲地也往回走。
姬輿仍拉着我,跟在他們後面。身後傳來小童們的歡叫,我望去,只見大舟慢慢地離開了岸邊。
心裡仍在想着他剛纔的話。姬輿說出燮的那刻,我的心一突,不是不震動的。燮對我而言,至今意義非比尋常,我仍會時常地想起他和我們之間的事,只是,我已經不像過去那些樣只覺得傷感和滄桑。或許是因爲在濱邑送別時那番開誠佈公的談話,我們之間形成了某種默契的諒解,如今再聽到燮,聽到他爲我做的事,心中雖然還會有些淡淡的傷感和糾結,更多的卻是感激……
旁邊的鄉人相繼地散去,不少女子頻頻地回眸,目光閃閃。
我看向姬輿,他正望着前方,近午的日光下,側臉的輪廓深刻而俊美。手上,他穩穩地握着,指間帶着些許粗糙,卻溫暖依舊。
似乎覺察到了我的視線,姬輿轉過頭來。
我微微地笑了笑,問他:“輿怎知我在伏裡?”
姬輿看看我,沒有說話,卻從懷中掏出一件東西,遞給我。
我接過一看,竟是落水後丟失的玉韘!
“我在成周聽聞你落水之時,已過了一日,得信後當即趕往河邊。”姬輿開口道:“與衆人沿河尋找,從虢國一直搜到了庸,卻許久未果。正着急,身邊侍從同我說,他在市中見到有人兜售玉韘,與我自幼所佩那件極其相似。我隨他去看,果然是此物,追問打探之下,終是尋到了舟人丁。”
我瞭然。雖然知道找到這裡相當不容易,卻沒想到其中還有這樣一番機緣和曲折。
這時,姬輿停下了腳步。他從我手中拿過玉韘,打開上面的絛繩,看向我,將它掛在我的脖子上。
我低頭看着垂在胸前的玉韘,它圓潤如故,在灼灼的太陽下,散發着青碧的光澤。
“姮,”姬輿的雙手留在我的肩上,停頓片刻,說:“此次戴上,日後便不再取下了可好?”
太陽越發大了,曬得我不敢擡眼看。
我點點頭:“好,不會再取下了。”
姬輿沒有動,額上,他的呼吸很近,只覺熱熱的,分不清是陽光還是他的氣息。
“姮!”丹和辰已經走了老遠,她正朝我們招手。
姬輿將手放下,牽着我,繼續大步往前走去。
到了辰的家,辰的母親見到姬輿,愣了愣。聽丹說姬輿是客人,想吃點東西,辰的母親似乎很高興,立刻到竈室端出粥食,盛給姬輿。
樹蔭下,姬輿一個人吃着,對面坐着我,還有丹和辰的母親坐在兩旁邊看。
辰仍舊一言不發,瞅了衆人一會,自顧地去垛旁劈柴。石斧斫着木柴,舂在大石上,悶悶地響。
半罐菜粥很快被姬輿吃光了。丹熱情地問他要不要喝水,又和辰的母親嘀咕了一會,辰的母親進到屋裡,沒多久,拿了半盂的黍米出來淘。
姬輿起身,跟丹說他吃飽了,兩人這才作罷。
我看姬輿一臉風塵僕僕,身上的衣服也有些髒了,想想,再有船來時,定是三四天以後的事,便問他:“輿,可要洗浴?”
姬輿點頭:“好。”
我笑笑。
思索一下,雖時值夏日,姬輿卻奔波勞碌了許久,還是洗溫妥當。
打定主意,我走進竈室裡,卻發現燒水的是一個大陶甕,要從井邊擔水來。望望外面的兩個男子,姬輿累了許多天,體力有限,似乎辰來做比較好。
柴垛旁,丹在跟辰說着話,似乎很興奮。辰卻愛理不理的樣子,不停地劈柴,看到我來,更是臉一拉,埋頭幹活。
我微訝,卻還是走上前去,和氣地對他說:“辰,替我擔水到翁裡可好?”
辰頭也不擡:“我要斫柴。”
我微笑:“不耽誤你,半甕即可。”
辰仍舊頭也不擡:“我要斫柴。”
我愣住。這人是怎麼了?
丹在一旁皺眉看他:“幫幫又能如何?”
辰擡眼,朝她冷笑一聲:“不能如何,我只會斫柴。”
“姮,”姬輿走過來,看看辰,對我說:“擔水小事,不必勞煩他人。”
我頷首,疑惑地瞅了瞅辰,隨他走向井邊。
自己似乎真的想多了,只見姬輿打水提水,一會的功夫,大甕就滿了。辰的母親幫着燒火,烈焰熊熊,水慢慢地熱了起來。
燒好了水,新的問題又來了,我問姬輿有沒有帶衣服,他說沒有。
這件事比較嚴重,還穿着髒衣服怎麼行?
我硬着頭皮,再度走向辰。
“辰,”我的語氣比上次好了一倍不止:“借我衣衫可好?”
辰睨我一眼,擦了把汗:“無。”又繼續劈柴。
“不須多好,”我說:“短褐與袴即可。”
“無。”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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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他,深深地一了口氣。轉頭,我對丹嫣然一笑:“丹,我有事同你說。”
丹一訝:“何事?”
我說:“今晨天未明之時……”
話纔開始說,身邊“呼”地一聲風響,辰已經不見。稍頃,他手裡拿着兩件衣服從房裡出來,滿面通紅地把衣服丟給我,惱道:“拿去拿去!”
我接過,笑着說:“多謝辰。”
丹仍問我:“你說今晨天未明之時,如何了?”
辰的臉上極不自然,威脅地瞪了我一眼,大聲地對丹說:“還有什麼?她做夢罷了,你聽來做甚?!”
丹看向我。
我微笑:“是做夢,只是有趣得緊。”
丹這才疑惑地點頭。
我轉身離去,身後又傳來丹質問的聲音;“她做的什麼夢?爲何你知道?我爲何不知?你就是什麼不同我說……”
姬輿看看手中的粗葛衣物,又看看眼前用木板搭起的澡房。
我抿抿嘴脣,說:“輿,此處雖簡陋,卻收拾得極整潔,你萬事將就。”
姬輿笑笑:“比這更簡陋的我也用過。只是,”他看着我:“你與他們一樣,也在此洗浴?”
我點頭:“然。”
姬輿又看看不遠處的茅屋,似乎遲疑了一下,又問:“你與那男子也共居一屋?”
我說:“然。”停了會,補充道:“輿,辰是好人,我等分室而居,他從無逾禮之舉。”
姬輿微微頷首,沒再說什麼,轉身提起木桶進入澡房中,掩上柴扉。
待他洗完後出來,我看着他的樣子,一愣,隨即忍不住笑起來。
辰的身量跟姬輿比起來,似乎差了一號。短褐穿在姬輿身上,貼貼的;袴也短了些,高出了踝上。
丹看到姬輿,卻一下紅了臉,看着他目不轉睛,小聲地對我嘆道:“你夫婿真美男子也。”
我微訝,再看向姬輿。
仔細審視之下,那些衣物雖小了些,卻不能說不合身,將他頎長結實的身形展露無遺。他的臉上也修整了一番,胡茬不見了,頭髮也重新束了一遍,看上去神采煥發。
姬輿發現了我在看,望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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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笑,走上前去正要開口,卻聽屋前的小路上傳來一陣人聲。
望去,只見幾人正朝我們走來,其中一個身形短小的中年人,身着冠服,行至跟前,向姬輿一揖:“小臣里宰,恭迎虎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