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入懷,花香馥郁。住進這幽閉之所十年,第一次盼望着夜晚可以快些蒞臨,讓夜臺鳶尾的花香送那抹月牙白的身影來。
子時鐘鼓響,內侍隊伍姍姍來遲,沈翊不在乎遲暮,只要看着她就好。帳簾起,領頭的內侍行過禮,將身後靦腆的女子推過來。
不是她!送來的這個女子是名新人。個頭雖與她相似,但是容貌相差太多。璃素眼神中的惶恐,不安,畏懼……通通都是正跪在殿下的女子模仿不來的。
難道……她被殺了麼?
“昨夜那名女子呢?你們也將她拖出去砍了麼?”
他極少同內侍們講話,內侍們也一度以爲他們的小皇帝是個啞子,所以才備受八王爺的禁錮與玩弄。
“啓稟聖上,昨夜的佟氏女今日罹患風寒,待到痊癒才能再來侍寢。”
“罹患風寒?”他輕蔑一笑,多麼俗套的藉口,“那就將這些女子通通帶下去罷,隨你們生殺,朕統統不會碰她們。”
殿下的女子聞言面色煞白,緊緊撲上去抱住沈翊的腿生嚎:“求求聖上將奴婢留下罷!奴婢家中還有年近八旬的祖父母要照料,唯一的弟弟已經從軍……奴婢會好生伺候聖上的!求求您開開恩罷!”
她沒了命的叩頭,御階染滿那夾雜着淚滴的鮮血,汩汩逆流到沈翊足下。
他不是無情之人,彎腰,扯斷了她身上的腰牌:“回去覆命罷,這是朕最後一次爲你們浪費時間。明日若不換她來,就不必再送,你們自行‘解決’,朕不想再留甚麼玉牌。”
內侍面面相覷,應了聲,將那名哭得梨花帶雨的女子拖了出去。
長夜將至,微風輕拂,思人未眠。
有婢女進來將那名女子留下的血痕拭淨,再瞧一眼,退下。空蕩的寢殿還是隻有他一個人。隨手丟掉了那新得的玉牌子,連名字他都不屑看一眼。
佟璃素……你還在這個世界上麼?當真只是病了麼?
他臥立難安,在廊子間徘徊數個時辰,遙望着宮門,生怕那裡某一處的黑暗,已經將她帶走了。
只兩面而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明明知道是八王安排的女人,你何必如此上心!他懊惱自己愚蠢,搞不好她此刻正蜷臥在他英明神武的八皇兄懷中做盡嬌柔媚態來譏笑他。
思至此,沈翊胸口中燃起一團厲火,兩泓黑眸灼灼如梭。憤怒地奔回殿內,將翦翦窗帳通通扯碎。告誡自己,如若可以,昨晚就應當將她戲弄到體無完膚,就讓沈珂好好去疼愛她罷!
一夕消逝,晨曦又起,宿雨傾城,竟在階前獨坐到天明。他向來無話,婢女完成了晨間打水早膳的任務就紛紛躲遠,唯恐與他過於親密會被八王視爲眼中釘。
又是一場名義上早朝過後,越發熟悉又越想擺脫的回寢宮之路,他擺一擺手,一場戲做完,隨從就可以退下了。堂堂一國之君,年滿十八,登基已過十年,下朝之後的活動範圍竟然只有這區區寸土。
寢宮,囚宮,窒息的空氣愈加摧殘人心。他鋪開畫紙,想畫一幅潑墨江山,提筆又恥笑自己,江山,誰的江山?
寥寥數筆勾勒,他想畫心底的日光。卻赫然驚現,不知何時,紙上油然而生的竟是那抹讓他牽掛至今的人影。
“該死……”他低咒,撩開腕子想攢皺了它,“你瘋了!你定是瘋了!”
瘋了纔會畫她,瘋了纔會畫得那樣真切傳神,瘋了纔會捨不得撕掉!
亥時過,他望着畫中人,似對着銅鏡一般搖頭戲謔自己。
燃着盈盈燈火的隊伍款款前行,他隔着窗櫺看着內侍隊又向他的寢殿而來,頓時慍色油生,遂揮掌重重將殿門關上去。
聽見門外一陣悉索,少頃,殿外恢復安寧,隔窗見着一從點着宮燈的隊伍又徐徐離開,料定他們是奈何不得自己,怏怏回去覆命。
一陣得意,他起了門閂開門,地上獨跪着名素衣的女子,將他嚇了一跳。
沈翊倒退幾步,讓殿中的火光照映的她清晰些,女子低垂着臉頰,兩隻手交疊擱在膝上。身子骨弱不禁風的樣子恐她再跪一會兒就要昏厥。
他凝着她腰間,沒有玉牌子,這讓他心中一悸,“站起來。”
她的身子太虛弱,腿似乎僵了,動彈不得。沈翊一把伸出手去將她撈起:“這樣軟弱的女人也會送來給朕麼……是你!”
他愣愣看着璃素那張慘淡的小臉,額角上還有一片烏青,脣角也有零星沒有擦淨的血痕。那一雙靈澈的眸子黯淡無光,依撐着他高大的身軀,她纔可以穩住搖搖欲墜的身板。
“你怎會這副模樣?”
就算苦肉計也好,美人計也好,怨我少不經事罷!他抱起她進了殿去,放在暖爐旁的毯子上,讓她不至於再瑟瑟發抖。
璃素幽幽看着他爲她找來錦被和枕頭,沒了血色的櫻脣翻吐幾下,似要開口又忍下了。
“睡罷,你太累,朕安心在此等着你醒來,不會讓別人帶走你。”他輕掠過她青紅的傷痕,取來紅花膏給她上藥。
就算是苦肉計,將她摧殘成這般,沈珂還真的是冷血到了極致。他口中罵着,手下的動作卻輕柔極了。
璃素呼扇着長長的睫毛遲遲不肯閉上眼睛,只是不說話定定看着他皺起的眉。
輕撫她的傷處,塗了藥,俯下身去幫她吹拂:“你都這副德行了,怎麼,還想着取悅朕麼?”
“我來還您的鞋子……”
她悠然開口,撥開被子從懷中取出來他前日爲她穿好的自己那雙大大的便鞋。沈翊微微怔,這才意識到她又沒有穿鞋子。
她的一雙小胳膊高舉着他的鞋子,很是感激地望着他。他笑了,接過來,又將她的胳膊塞進被子裡去。
“你說話了。”他歪頭看她。
哦,他剛剛笑了是因爲她說話了麼?璃素又向被子裡縮了縮,就是不肯閉上眼睛。
“爲什麼一直看着朕?你的傷不痛麼?睡一會兒會好些。”他像大鳥護衛着雛鳥般躺在她身旁,離着她的眸子更近了一點。
她沒有閃躲,只是臉頰泛起了紅暈。他撥開她額前不聽話的碎髮,瞥見一枚淺淺月牙形的傷疤:“這是什麼?”
“我們家族女子的記號。”
“什麼家族?”
“您聽過南國有一個月族麼?”
“嗯……”
他樂得聽她的聲音,樂得同她聊天。
“月族的女子出生之後,都會在額角紋一顆細月,不細看是察覺不出的。月族的女子不可以同外族的三種男子通婚,如若違背了,這月牙兒就會自己消退,被族人發現是要受罰的。”
“是哪三種男子?”他對她充滿好奇,這樣壓抑的籠中生活裡遇見她,讓他分外珍惜。
“不可嫁外族陰險狡詐,通敵叛國,權傾朝野的男子。”
“哦?”他聽得“權傾朝野”四個字,一瞬間晃神,若是要娶她爲妻……那就要退位麼?佟璃素……越來越像一步步請他入甕的引子,他淡若抿笑:“還好,朕不會娶你,不必擔心這個問題。”
璃素星眸微嗔,看了他好一會兒,勾起一絲笑意來,漸漸閉上眼簾睡去。沈翊一直撐着手臂側臥看她的睡顏,不認識她的見了她躺在這裡一定以爲她病入膏肓。除了一張小臉還算圓潤外,整幅身子就只剩得骨頭架子。還又這樣蒼白……哪裡是個女孩子該有的面容呢?她若真的是遣派來打探他的女人,那沈珂真是選對人了,確實引得他爲她動了心。
不然,自己繪出的那幅畫怎地與她這樣相似傳神呢?
她的頸子上落出一枚紫玉墜子,沈翊見了,正要發火她果真被自己猜中是沈珂的女人,賞賜了這樣好的墜飾。可以仔細一看,上面刻着個“素”字,背面是半個月牙。
他是讀過月族史書的。除卻她剛剛所說的,月族對待女子的族規可以堪比江河湖海里的魚蝦。月族多出雙生姐妹,雙生的女兒就會由其爹孃一人掛一半的墜子,就算分離,有了這枚獨一無二墜子,另一個姐妹就可以與她相認。
她還有個姐姐或者妹妹麼?與她失散了麼?她是如何進得宮呢?……
望着沉睡的人,心底一陣陣好奇涌出。
夜鶯啼歌,月在迴廊。他在這囹圄中,守着她,迎來了十年來第一個好夢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