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椅上的老嫗沒有一絲太后的威儀。一根暗黃的銀簪攏了那稀疏可見雪絲的頭髮,憔悴頹唐的面容,讓璃珞的腦中將將冒出“苟延殘喘”四字。
喚做四環的老宮娥也蒼老遲暮,慢吞吞地將她帶來的糕點籃子打開,再顫顫抖抖端出瓷盤來。璃珞看得心驚,想上去幫忙,又懼於她們的眼神而不敢移步。
老太后掃一眼那點心,嘶啞的聲音傳出:“誰指使你來的?”
“沒有人指使,”璃珞連連擺手:“其實,我甚至不知您是誰,我只是想感激您昨夜爲我執燈引路。”
“你還是快些走罷,興許皇帝還沒有發現……咳咳……不會下令責罰你。”她掩住咳嗽一陣,四環忙倒了水給她順順心氣。
璃珞哀哀凝眉望着她們相互扶持的模樣,一下子心寒地徹底。再過幾十年,她的身邊,是不是也只有阿婉願意陪着她走到壽終正寢呢?
四環幫着老太后捋着背,擡頭看見璃珞還侷促地站在那裡,好心勸道:“您若真是皇后娘娘,還是早些回去罷,不要讓皇上他責罰您,影響了帝后間的和睦。”
“可是……您若是他的孃親……爲何這般處境?”
老嫗平着喘,淡淡笑道:“你果真是年紀輕小,又這樣無邪,也怪不得他只愛你陪在他身邊。”
她也是將自己當做姐姐了罷。璃珞不願多加解釋,既然她避而不答,自己也不便勉強,畢竟是心痛之事。這樣冷酷的男人,對待誰都是一樣,姐姐或許真的是例外。
“四環老姐姐!您快些開門吶!”
每天給她們送膳的王公公在殿外急促地叩門。
四環聞言詫異,王公公素來都是慢條斯理的模樣,今兒個這是怎麼了?
“快去罷,說不準是將我這老東西處死的□□送到了。”
老太后說得輕鬆,倚在輪椅間,伸手捏過塊點心嚼在嘴裡:“手藝還算不錯。”
璃珞看的驚心更聽得驚心,還未開言,見着位佝僂的老公公匆匆進來,一見着她就面露哭相:“哎呦喂皇后娘娘啊!您去哪裡不好偏偏來這兒呦!聖上他正大發雷霆呢!您快些隨小的回去罷!小的這把老骨頭還想着能多過些年頭吶!”
璃珞應着,回身向兩位老人家行了禮:“您們若喜歡吃我會再送來給您。”
四環搖着頭背過身去,老婦人卻是笑着點頭:“多謝你一番好意,只是此處爲絕谷,你來一次,就多染一分戾氣,還是離得越遠越好。”
“朕沒有讓他們將你捆了來,就是對你最大的憐惜!”
一入殿,迎面就是沈翊的怒火沖沖。
“都滾下去!”
頃刻間宮娥內侍紛紛避退,璃珞跟着腳底一麻,索性認了命地聽他的謾罵。
“朕明明告誡過你,不準再踏進那裡一步,你竟然不將朕的話放在耳朵裡,膽敢擅自決定進去,你是認爲朕不敢處罰你麼?”
“臣妾不知歲月爲何將您磨礪成今日這般殘忍無情,連自己的母后都要鎖入冷宮,耄耋之年形容枯槁,境態頹唐。您既然可以將自己的孃親都如此對待,那麼臣妾之事簡直是小巫大巫。”
“你有如此的想法委實再好不過!”沈翊又在那張讓他的心搖擺不定的容顏上尋到了倔強與反抗:“你既然知道了,那早上的眼淚就統統收回去罷,這纔是你。無論如何,朕答應過素兒,會保你安然無恙,所以朕不會處罰你,但從今日起,你每日只准有一個時辰出入月稀宮,朕看你還能跑到哪裡去!你不必去探究那冷宮的生活,你若好奇,朕乾脆就賜你一個冷宮!你不稀罕王后的位子,朕也早就不想給你,真的做個廢后!你就在月稀宮,與那要毒殺朕的孃親一般孤獨終老罷。”
璃珞晃晃神,“毒殺您?誰敢毒殺您?”
“正如你所言,不知道朕爲何會變成今日這般冷血無情,若是你的孃親爲了她自己活命而在你碗中下毒,相信你也不會比朕好多少。”
觸及到他心中永遠不想揭開的一頁,沈翊只能苦笑幾聲,他到今日還留着母后在宮中,每天按時派人去送膳,巡視,已經算是作爲兒子能盡得最大的孝心。
“或許,太后娘娘她也是有苦衷的……”
“苦衷?礙於朕的八皇兄氣盛,就能忍心聽從他的安排將朕毒死,這樣的母后,會有什麼苦衷?你永遠不會懂得,當朕用銀針測出,她親手端給朕的那碗中有劇毒的一瞬間,朕作何感受。”
“我懂得!”璃珞不經意間拉着他的袖擺,懇切地看着他:“這樣的事情我也遭遇過!我孃親將手無縛雞之力的我丟棄在異國他鄉的街頭,我孤零零地站着,望着我孃親消失的方向,一動也不動,祈求她會回來接我。可是沒有,三天了,都沒有。我那時只有十歲,可是我懂得,我孃親不要我了。她們不要姐姐,也不要我了。太傅府中,小姐少爺們圍在他們膝下嬉鬧,我卻被送到校場去,受那些我承受不得的射御書數。告訴我不會再有親眷的疼愛,只有能受的皇帝的寵幸這一條生路。我入了宮,和我一起學藝的姐妹們卻都不見了,如今,我知道她們在哪裡,那定是生不如死的地方。所以,我也被拋棄過,我也被背叛過,可是我依然不捨得去責怪我的孃親。我活了下來,或許她丟棄我就是爲了讓我能活下來。我始終相信,她做了這樣的選擇一定是因爲走投無路。所以,請不要記恨您的母后,她是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您理應珍惜,不要等到跟我一樣,沒有一個親人陪伴,連落淚的時候都沒有一個胸懷可以依附。去看看娘娘罷,或許聽聽她的解釋,或許,她一直都在等你去。你並沒有將她逐出宮去,不就是說明您也在等着她麼?”
沈翊回過頭靜睨她一眼,璃珞這才意識到自己既沒有用尊稱又還握着他的手,倉皇縮回,尷尬地垂頭笑一笑:“臣妾逾矩,請您切莫責怪。”
“你也知曉你逾矩。”沈翊收回眼眸:“即使你頭頭是道,朕也不會爲你所動容。你應當知曉,從今天起,你只是曄國的廢后,朕不會昭告天下,只希望你自己識得本分。所以,你沒有絲毫的權力來讓朕聽從你。”
璃珞噙着淚,彎起脣角:“您已經擬定了新妃子麼?若是寵愛她,可以將臣妾的名號給她的……”
“這也不是准許你過問的,”沈翊哼笑:“今日的一個時辰已經被你用盡了,回去罷,你的宮娥已經在那裡等你,切記,好生管好你的鵝,莫要再出來引誘什麼人。”
璃珞忽然粲然一笑,微整烏雲鬢,忍住喉嚨的澀痛,點點頭道:“或許今生都見不得您了,臣妾想讓您看見我笑的模樣。請您保重,臣妾告退。”
綿延,殿中仍然迴盪着她溫婉的聲色。沈翊徐徐回過身來,殿中的人已經不見,渺邈的背影淡漠在御階之後,終究吞噬了那越發羸弱的身型。
衆臣上書多次請立新妃。沈翊望向她離開的地方,心知肚明,沒有子嗣的壓力,她都替他背下了。
夜來幽夢,夢中回到年幼時光,母后忍受着父王的冷漠,一個人將他帶大。“或許……她一直都在等你去……”璃珞的話言猶在耳,望着玄墨夜幕籠罩的牀帳,他是不是真的應當給母后和他自己一個機會?
東風吹拂,梨花凋樹。很久沒有一個人來這湖心亭內作畫。沈翊獨自帶了畫筆漫步而來,暮春的景象,明明要迎來盛夏的絢爛,卻覺得分外荒蕪。
早早等候那裡的秀官急切地稟告,已經多日過去,還望他早日定奪新妃的人選,好安歇了羣臣上諭的心。
沈翊翻開那秀女的冊子,每一頁上畫着的女子肖像似乎全變成了那個身在冷宮的女人。笑着的,淚流闌干的,倔強的……一幕幕,一頁頁。
“不會……我很害怕它……根本不敢……”
“如果因爲這樣,臣妾寧願沒有這張臉面來觸痛您的心”
“或許今生都見不得您了,臣妾想讓您看見我笑的模樣……”
……
他惱怒地將冊子隨手翻開一頁道:“就是她,拿下去,莫要再來煩朕!”
碧空溶溶月華靜,璃珞又捏着布袋子從外面回來。阿婉又免不得一陣遺憾:“娘娘!今日去採摘杏子的人可多了,都說又肥又甜,您幹嘛不白天出去,非要將這一個時辰用在晚上捕蟲子。”
璃珞歉疚的拍拍腦袋:“啊呀,我忘了你也跟着我悶在這裡,好阿婉,明日那一個時辰準你去採杏子。”
“娘娘,天氣暖了,你都沒有在白天出去過呢。初夏的園子很美的,聖上跟新娘娘……”阿婉突然禁了聲,一直捶打着自己的嘴巴。
“跟新娘娘如何了?”璃珞抖開布袋,將那些螢火蟲都放生在殿中。
“……跟新娘娘,天天在園中散心,所以說光景好嘛!您也應當去看一看啊!”阿婉在心中將自己罵了千萬回,行個禮去爲她鋪牀了。
如今,他連璃素都背棄了,更何談在乎她呢?
璃珞呼扇着手臂嚷道:“這一回一定要飛的遠些,切莫再讓我抓到了呦!”
沈翊於兩個月前迎娶了新人,封爲容妃,居於緊鄰中宮殿的鳳儀宮。聽聞好事將近,衆位大臣也終於不再上書要求沈翊廢后新娶了。
風姿綽約的容妃巧笑着端來參茶擱在沈翊的案臺上,柔聲一喚:“陛下,夜已經深了,您早點安歇注意龍體。”
沈翊審閱着手卷,應道:“容妃先去歇息罷,今夜不必等朕了。”
“可是臣妾還命人焙了杏乾等着,想跟您一同品嚐。”容妃蹙着眉,嬌柔的偎在他身旁:“臣妾一直在想,您昔日摘了臣妾的腰牌,就註定了今日臣妾果真能進宮侍奉您。”
連沈翊自己都不曾料到的,那一夜代替璃素入殿侍寢的女人,會因爲他無意間取了她的腰牌而存活下來,直到今日候選秀女入宮,成爲他的新妃。一切都是冥冥中註定的罷。
溫柔,善解人意的容妃,從不頂撞,從不拒絕,從不爭吵。這樣的女子,才應當是國母的上佳人選。
兩個月,容妃如願以償一般有了身孕,曄國頓時舉國歡慶終於後繼有人。那個在冷宮中的女人呢?她知道他立了妃子,還會一個人偷偷落淚麼?
白日嬉鬧的御花園,似乎告訴他整個世界的人都在笑着。貌美姣好容妃就在身邊相攜,可卻忍不住地想找尋她的身影。一個時辰,只准她出行的一個時辰。於是,他總是會在園中游逛,期待會碰見她的那一個時辰。
沒有,從來沒有,她連這一個時辰都不要了。多少次聽見那曾經憂煩刺耳的鵝鳴,今日卻變爲能知曉她生活的唯一途徑。
可是爲何她不見他,他比她更難熬。
“聖上……”
容妃嬌嗔地喚道:“您怎麼了?出了好一會兒神了。”
“沒有……朕只是……”
太過想念一個人。
“夜太深了,有些勞乏,愛妃先退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