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煮酒, 對影三人。”
遙遙月輝灑在石桌,沈翊飲盡一杯大笑:“朕總算有個願意與之暢飲的人陪着了。可惜卿家年事已高不可多飲,看來真的是高山流水, 知音難尋。”
廉重見他已然微醺, 輕輕示意讓蒲昭進來把溫酒換成了清茶。
“卿家可知, 極北流竄而來的一些牧民, 僅僅幾年便聚沙成塔, 建造起北方的胡國,距離曄國只差不到百里。後生可畏,想當年□□爺爺初建立曄國也被人視爲秋後蝗蟲, 如梭的光陰誰可以說了算呢?好在……現在朕有心思去處理國事,不會再分心了……”
“聖上是命定的天子, 老臣會爲您祝福的。您前幾日送達的書函老臣已經竭盡全力爲您查測, 老臣居於此地多日, 對於九龍一說也只是聽得些傳聞,至於它藏在哪裡, 老臣是一概不知。您也知道,老臣已過七旬,眼花耳聾在所難免,請您莫要怪罪。”
沈翊長喟一聲,笑着擺手:“怎麼會……朕知道這樣已經是給你徒增勞累了。你都辭官歸隱了朕還要將你挖出來, 叨擾你無憂的生活, 聽朕抱怨幾聲……卿家沒有將朕轟出去朕已經很感謝了……”
“聖上……”廉重見他醉意已濃, 急忙扶住他:“讓他們明日去上虞打探, 早些歇下罷, 我已經讓內人給您準備好被褥,地方簡陋, 您暫且將就一夜。”
“朕不想歇息……”沈翊推開他的手,抓起酒壺仰頭便飲,隨即嚷嚷:“廉卿家你是越來越摳門了,朕來這一回,還能喝你多少酒?竟然偷換成粗茶給朕,小心朕治你欺君!”
“您已經醉了聖上,早些就寢罷。”
廉重瞥見他眼角的淚光,不禁蹙眉:“聖上……”
“朕不想睡……”沈翊痛苦地擺手:“在宮內朕就不敢睡……睡着了,什麼夢都來了,什麼人都見了……悽悽冷冷,只有朕一個人!好不容易出宮一趟,朕真的想要透口氣,胸口悶住了太多太多,朕怕會活不下去……”
廉重輕輕點頭,拍拍他的脊背:“這是作何,您今後的路還很長,請快些振作罷。”
“她懷過孩子……您知道麼?”沈翊笑着看他,鼻翼卻抽動着:“珞兒懷過朕的孩子……她懷過朕的孩子……卻隨着孩子一起……一起將朕拋下了……如果朕當年沒有放開她……現在會不會幸福許多呢……一個夢而已……只是個夢而已……被朕親手毀掉的夢……只是再也醒不過來……”
他潰敗地慢慢垂下頭,靠在石桌上,整幅身子通通埋下。微醺的話語早已言不成句,只是靡靡散散,聽得出是在啜泣。
廉重輕喟一聲,喚蒲昭蒲箭來將他扶回茅廬。待廉重爲他拉過被子,看見他依然哀痛的神色,搖搖頭:“您本不該再擾她如今的生活……若真的讓您再見到皇后娘娘,您會如何呢?”
良久,待四周靜謐下來,沈翊睜開烏黑的眸子,出神地望着篷草簡陋的屋頂。隱約聽見隔壁老人的輕咳,侍衛的劍鞘碰撞……可這些瞬間全被流淌在這屋中難以言喻的親切感淹沒。冥冥之中,似乎看見一個朝思暮想的女子在這裡匆忙更衣洗漱,看見她坐在牀頭默默低泣,看見她口中含着米粥,淚水卻也滾了下去……
“朕都避開你了……你怎麼還來讓朕心痛呢……爲什麼在夢裡也還是見到你哭……可惜夢醒了,卻連你的淚水都見不得……如今,只能靠想念你……來度日如年……”
“十月勿食被霜生菜,令人面無光,目澀心痛,腰疼,或發心瘧,瘧發時手足十指爪皆青,困萎。蔥韭初生芽者,食之傷人心氣……”
辛楚靜心默唸着手中一卷《金匱要略》,短短兩日,在這青山環黛,鍾靈毓秀之地,已讓她的心境平坦些許。
這山中因爲有那九龍的靈氣庇佑麼?分明是小寒天氣,茅廬卻顯得春意融融。屋前一樹梨花四季當放,紛紛散散的花瓣落在書卷內頁,坐在樹下的青花蒲團,身側是一壺新泡的百枝草茶。
她伸手將頭上那根桃樹枝拿下,束縛已久的發便絲絛垂下。微閉雙眸,她淺淺繼續吟誦着:“趺陽脈微弦,法當腹滿,不滿者必便難,兩胠疼痛,此虛寒從下上也,以溫藥服之。病者腹滿,按之不痛爲虛,痛者爲實,可下之。舌黃未下者,下之黃自去……”
“爲何不換身衣裳來?這老鼠顏色的袍子穿在你身上真是太冤孽了。”
司慕揚倚着她對面的一株梨樹不滿地開口,嘴裡還叼着半枝梨花:“那日你穿的粉色也是很美的,爲什麼不穿來?”
辛楚睜開眼睛瞪着眼前這不請自來的人,嘆息一聲,又自顧自誦唸着。
“可是你都不懂得謝我一聲麼?”幕揚吐掉那枝子,走近些自己倒了杯茶來飲着:“我大方地讓九龍爲你冥神養氣,你用得倒是得心應手,卻不懂得感激主人。”
“九龍是寨王您的麼?”
辛楚不屑與他爭論,略低螓首:“那辛楚在此謝過了。”
“不要喊我什麼‘寨王’!從你嘴裡聽來真是讓我滿心氣憤。”他彎彎身子,湊到她臉前:“司幕揚,喊一聲來聽聽。”
幕揚?司慕揚?他的名字麼?辛楚陡然睜大眼睛:“那……那翼國的什麼世子……不也叫……”
“正是本殿,姑娘幸會。”
他不顯山露水的一笑,乾脆坐在她對面。
辛楚不解:“爲何要告訴我你的身份,難道你不怕我昭告給別人你藏匿在此麼?”
幕揚來回轉着茶杯,彎了眼角笑睨:“說過的,喜歡你,所以只告訴你一個人。”
風吹突然暖軟。
可是……爲什麼聽見他說的話,心裡卻沒有他的模樣呢?
他那樣無畏地笑着,伸過手來將她落在髮絲上的梨花取下,爲什麼她心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悸動……辛楚終究神傷地搖搖頭:“可我……卻沒有與你一樣的心緒。”
幕揚的眸色聞言深邃,辛楚恬淡笑着:“偶爾我會忽然失措無神,偶爾會突然就想要落淚,我知道我定然有一段讓我心碎的人生被我遺忘了。我並不是值得你喜歡的女子,正如你所見得的,我爲何會裝扮爲男子,爲何會來到這裡……只求新生命可以安寧。我額上的月痕,你可知,它或許是我早已不貞的封印。世子殿下,您會要一個來歷不明,早已生過孩子的女人麼?這樣的人連我自己有時都無法接受,又何況你……”
“那奪了你清白的男人,如今還在你心裡麼?”
“什麼?”辛楚似乎提點他:“我早已不是完璧,或許……或許還是被奸人所害……”
“他還在麼?”
“……不在。”
“那麼你的孩子呢?”他繼續用堅定的目光鎖住她。
“……會是我永遠虧欠的痛。”
幕揚淡淡笑了:“那就好,餘下的我都不會去關心,你的前世被扼殺掉,說不準就是我乾的,爲的就是讓你重生之後遇見我。”
“你有暗中調查我麼?”心中忽然冒出一絲期待:“你知道我是被誰下了毒,又被誰救回來的?”
幕揚但笑不語,將茶杯續滿茶水,端起來送到她脣邊:“只需知道你是我要找的人,這就足夠。潤潤脣罷,都已經乾澀了。”
辛楚撥開他的手,拿過來自己喝下去:“不需你來餵我。”
“嗯……”他託着腮半躺在她跟前:“可惜你用的是我方纔吃過茶的杯子。”
“你——”她拉過袖子來拼命擦拭着嘴脣,生氣的模樣真是令他賞心悅目。
想告訴她,以前……也這樣半躺着看過一個女人。
“荒村鄉野,想必聖上睡得一定不算安穩罷。”
廉重端上一碗同樣的米粥,“粗茶淡飯,不能與山珍海味想比,您暫且忍耐一頓。”
“睡得還好。”
彷彿與璃珞共處一室,莫名讓他一夜安心。沈翊端過碗來抿一口,讚賞道:“夫人手藝真是好,這簡樸的米粥都可以做的香甜。”
廉重躬一躬身:“您吃得慣就好。”
“廉卿家……”沈翊喝了一大口,拭拭脣角道:“朕打算過兩日便回,留下他們在此尚可,出門散散心,畢竟身在高位,還是早些回去。”
“聖上就要走了麼?”比料想的早了太多。
“是,明日就離開此地,沿路還想去一趟麓山看看珞兒。”
廉重望望坐在一邊的妻子,吞吐許久,不忍他哀神之色,矛盾當否相告。
“卿家?”沈翊見他面露難色:“如何?”
“不……老臣只是……只是覺得您既然來得此地,容臣先爲您採幾株名貴藥草來帶上再回宮去罷。”
“哦?”沈翊來了興趣:“起死回生的聖藥麼?”
若真的有這樣的藥……那麼誰都不會離開了。
廉重舒一口氣,輕輕道:“若是您願意,請明日一早,隨臣一同進山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