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二年冬
雪一直下,不大不小,看着像鵝毛,接在手裡卻若一朵梅花。
採藍道:“悠苒姐被皇上罰到英華殿後,十四爺只見過悠苒姐一面。悠苒姐知不知道,十四爺很多次進宮或者出宮都會到那附近轉轉。採藍起先沒發覺,有一次,十四爺跟採藍說悠苒姐近況時,不小心說漏了嘴。採藍將此事告訴德妃,希望德妃能安慰安慰十四爺。”
我心很苦很澀,嘆口氣道:“算了,不說了,一切隨緣,反正姐姐如今也沒選擇的餘地。姐姐怕的不是孤寂,而是被束縛在深宮大院度此一生。”採藍拉着我的手,放在嘴邊哈氣,“採藍最後一次勸悠苒姐,悠苒姐能否給十四爺一個救悠苒姐出深宮的機會?”
一片雪花落在採藍的旗頭上,綴的位置很巧,恰好在絲質菊花的蕊心。
我爲採藍摘掉雪花,扔到地上,“姐姐曾經給你說過,拒絕十四爺是因爲不愛,沒有愛的婚姻不會幸福。這種婚姻很像這片雪花,飄落的一瞬很美,化成水後什麼都不剩。”採藍道:“採藍以後再也不管悠苒姐和十四爺的事了,希望悠苒姐和四爺最終能走到一起。”頓了頓,又道:“有件事悠苒姐知道不?是關於四爺的,也關係到悠苒姐的感受,我知道悠苒姐很在意這個。”
我見採藍綻笑的臉上暗含憂慮,忙道:“什麼事?”採藍輕啓朱脣,剛要開口,有人愉悅的叫了聲“悠苒姐”。我和採藍相視一笑,趕到站在順貞門旁的環秀跟前。
我把環秀上上下下打量個遍,笑道:“就要出宮,精氣神更好了,回家鄉後,記得給我們寫信報平安。”環秀點了點頭,吸幾下被凍得通紅的鼻子,哽咽道:“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見面,環秀會想兩位姐姐的。兩位姐姐在宮內要照顧好自己,不要讓妹妹擔心。”我和採藍一人握環秀的手,一人扶環秀的肩,同時點頭。
侍衛大聲道:“別磨蹭了,時辰快到,再不走就不能放行了。”
話猶未落,環秀掛在眼角的淚猛然滑下。我拍着環秀後背,柔聲道:“不要哭,出宮是好事,離開紫禁城,就是你自在的開始。”採藍道:“願妹妹一路平安,回家鄉和他好好過。”環秀臉微紅,“他在家鄉等了我十年,回去後能做他妻子,一生足矣。爾嘉最近寒疾發作,全身疼痛不止,悠苒姐有空要去看看她。”我“嗯”一聲,“採藍不要哭了,快讓環秀走出這片禁地吧。”
我和採藍放開環秀,環秀一面低聲抽泣,一面戀戀不捨的朝門口走。
雪越下越大,一陣風吹過,雪花偏離原有軌道,左搖右擺到處飛,天地瞬時一片混沌。
環秀一步步往前走,一步步回頭看,隔着剪不斷的雪幕,我和採藍對環秀會心微笑,對環秀默默祝福。環秀走到順貞門口,仰天環視一圈,轉身同十幾位宮女重獲自由。
環秀左腿跨出門檻,我和採藍同時流淚。環秀右腿跨出門檻,我忍不住上前一步。我多想自己能站在人羣裡,從順貞門一口氣跑到神武門,出神武門右拐,再一口氣跑到雍親王府,撲到胤禛懷裡放聲痛哭。我想告訴胤禛,這輩子,我只要有他,足夠。
十幾位宮女全部走出,八個侍衛開始推門,重重的紅宮門發出吱吱吱的蕭瑟音。我們和環秀隔着變窄的門縫揮淚告別,兩扇門的距離越來越近,環秀的身影漸漸消失。紅宮門“砰”的一聲關上,我拔腿向前跑,採藍拉着我,低聲道:“悠苒姐,我們快走吧。”我掙扎幾下,迎風淋雪癡望阻隔我尋找幸福的門。
採藍喚我,“悠苒姐,雪越下越大,你身子不好,快回吧。”我道:“你不是要當值嗎?你先走吧,我想站會。”採藍道:“好吧,不過悠苒姐可得仔細身子,別讓十四爺和四爺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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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闊別年餘的旖旎園,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大清每個人的起落都在康熙一念之間,昨晚還在夜燈下苦抄宜妃要求抄寫的經書,今日卻身處陪我九年的院內。
“進宮四十年,你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個被懲罰又被赦免的宮女。儘管不再享有六品俸祿,但好歹還是皇上的貼身侍女。此等榮光,很多人幾生都期盼不到。希望你以後不要再忤逆皇上,好好伺候皇上。”
爾嘉早就把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我坐在炕上,回憶李全的話,心想,如果可以,寧願在英華殿抄經,也不要回是非地。然而康熙的旨意我豈能違抗?腦袋在脖子上呆了十三年,一直都不穩。再說在康熙身邊當差有很多好處,至少更加自由,和親人見面的機會更多。
“曹姑娘,小玉福給您端火盆來了。”
“爾嘉給姑姑燒了熱水,姑姑沐浴後好生歇歇。”
小玉福和爾嘉有說有笑的進屋,我忙起身道謝。小玉福把火盆擱在木架上,拿起火鉗拔火,“曹姑娘可不能跟奴才客氣,曹姑娘走的這一年,奴才可想曹姑娘了。”我給小玉福一個小爆慄,嗔道:“一年不見,小嘴變甜了。”小玉福揉額頭,笑道:“曹姑娘的氣色瞧着好多了。”爾嘉“嗯”一聲,把我上上下下打量個遍,“姑姑的確比半年前更有精氣神了。”
爾嘉和小玉福方踏出院門,胤禑、胤祿、胤禮魚貫而入。我要請安,鐵青着臉的胤禑擺了擺手,坐到炕上蹙眉不語。我很詫異,不知道誰惹着一向好脾氣的他了。
胤祿嘆口氣,轉而對我笑道:“哎呀,我的悠姐,盼星星盼月亮,可算盼到你回來了。皇阿瑪常常唸叨你,說還是你伺候貼心。我就想嘛,皇阿瑪那麼寵你,鐵定不會讓你長期呆在那個地方。”
帝王捉摸不定的恩寵不是什麼好事。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笑着點了點頭。胤禮拽着我胳膊,撒嬌道:“悠悠呀悠悠,多久沒這樣叫你了?”我笑道:“第一次見十七爺,十七爺才七歲呢,一眨眼就這麼大了。”
眼前的胤禮,面若桃花,膚若細雪,眉似柳葉,同胤禩一樣,有一雙細長眼,文弱的小身板和濃濃的書卷氣配合得天衣無縫。
胤祿和胤禮同我聊了一刻鐘,眼瞅天快黑了,忙叫胤禑走。胤禑喝道:“你們先走。”胤祿和胤禮對視一眼,嘀咕着離開屋子。我笑道:“我回來了你不高興嗎?”胤禑扯幾下嘴角,“不在那裡我自然高興,不過,不過……”
胤禑閃爍其詞,我頗感納悶,坐在胤禑旁邊,“莫不是跟你福晉吵架了?”胤禑道:“她怎會跟我吵架?”我道:“那是怎麼啦?”胤禑道:“也不知道四哥究竟有沒有跟你說那事?不過看你的樣子,料想四哥肯定沒跟你說。”我猛地想起採藍的話,低聲道:“到底……到底是什麼事?”
胤禑正色道:“不管我要告訴你什麼,你要心平氣和,不要動怒,否則對身子不好。”我深吸一口氣,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胤禑道:“六日前冬至家宴上,皇阿瑪把年羹堯的妹妹指給四哥做側福晉,四哥坦然接受,連拒絕的意思都沒有。”
該來的終究來了,該來的終究來了。雖然知道年暮瑤嫁給胤禛是不能改變的事實,但真正擺在眼前時,還是有點難以接受。
我五內俱焚,騰地站起,起得太急,眼前一黑,癱倒在地。胤禑扶起我,勸道:“悠苒,一定要心平氣和,一定要心平氣和。”我用僅剩的一點力拽着胤禑衣袖,悽聲道:“我沒事,我沒事,一點事都沒有。”
不知爲何,除了胸口憋悶,並沒有預想中的悲哀。也許對這種頭腦發熱,類似於亂點鴛鴦譜的指婚已見慣不慣。也許被刺過千刀萬刀的心早就麻木,多給一刀也無妨。也許相信胤禛真心愛的只有我,我沒必要去計較自己是否是他的福晉。
可是,這些“也許”都是真的嗎?
胤禑喝道:“原來四哥真的沒跟你說,他太過分了。你對他情深意厚,他居然欺瞞你。”我淡淡的道:“沒事,我不在意。”胤禑瞪大雙眼看我,“你不在意?我知道你在意,你一定在意。”我閉上眼,竭力抑制快要流出的淚,“什麼時候成親?”胤禑道:“明年二月初六,還有兩個多月。”
二月初六,二月初六。
我猛地睜開眼,心似被刀生切,腦海裡有無數個問號在爆炸。
爲何是這個日子?爲何是這個日子?爲何?爲何?
我掐了掐手指,思維清醒一點,“你回去吧,我要歇息了。”胤禑坐着沒動,“你這個樣子我怎麼放心?如果不好受就哭出來,不要憋着。儘管一年來病好了很多,但是……”
“別說了。”我打斷胤禑的話,提高音量道:“我叫你回去。”指着門,大聲道:“宮門就要下匙,你快點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