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四年春
連躺兩日,沒絲毫起色,幾位大夫相繼嘆氣說出“油盡燈枯”四個字。
幸福終究在指尖溜走了。
等了十二年的幸福終究拋棄了我。
胤禛到現在還不知道我真實的病情,今天是三月十七,還有十日就是婚期。胤禛在半月前已忙得不可開交,他說要好好準備,讓我度過一個難忘的夜晚,可我也許沒有機會等到那一日了。
李曼柔,語薇,樂蕊悲切的哭聲久久不斷。
“自小到大,額娘從沒抱過你,從沒親過你。額娘不知你何時發出第一個笑,何時牙牙學語,何時會叫額娘,何時蹣跚學步,何時出落得亭亭玉立。你從沒在額娘懷裡撒過嬌,從沒穿過一件額娘縫的衣裳,從沒吃過一頓額娘燒的菜。你一天天長大,一天天漂亮,額娘一天天遠離你,一天天不想見你。你和你阿瑪親近時,額娘不是喜悅而是憤恨。你進宮後很受寵,額娘不是欣慰而是不平。額娘把所有的愛都給了你弟弟和兩個妹妹。九年前,得知你爲了保護語薇,和八福晉大打出手,弄得全身是傷。那一刻,額娘幡然醒悟,覺着自己心胸太過狹窄。方今知道這個事實,真是萬分後悔。如果當初額娘把自己當做一位母親,把你當做一個孩子,就不會留有這麼多遺憾。悠苒,你不要怪額娘,也不要怨額娘。”
李曼柔的話甚是悽楚,我心一悸,流乾的淚再次涌出。
沒有親孃撫養,奶媽就是再好,終究不能血濃於水。喜怒哀樂只有自己知道,好事壞事都得自己扛,沒人分享愉悅,沒人分擔憂慮,不管發生什麼,都要獨自面對。這樣的人,從小就得學會自立自強,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難怪悠苒落水前暴戾乖張,主要是害怕孤寂,才用堅強和自若來僞裝。
胤禛和悠苒的處境頗爲相似,不過悠苒比胤禛好,至少李曼柔在九年前就已明白母親的責任,德妃卻是到離開人世時都沒明白。
我握着李曼柔的手,笑道:“悠苒從沒怪過額娘,也從沒怨過額娘。阿瑪去世時,悠苒連送別的機會都沒有,每每想起,心如刀割。悠苒以後不能侍奉額娘左右,實屬不孝,語薇和樂蕊一定要好好照顧額娘,不能讓額娘傷心難過。”
語薇和樂蕊同時點頭,李曼柔把我摟在懷裡無聲慟哭。語薇的雙眼腫得像胡桃,抹了抹淚,哽咽道:“姐姐,我……我派人去告訴雍親王吧,再不來見姐姐,恐怕……”
語薇沒有說下去,只是再次流淚。我道:“我不想讓他看見我病怏怏的樣子,兩位妹妹待會幫我梳妝一下,我自己去見他,我想和他去幾個地方轉轉。”
樂蕊失聲大哭,“那天我在府門口看見八福晉了,肯定是她說了什麼刺激姐姐,大姐的病纔會嚴重。”我輕聲道:“她什麼話都沒說,只是談了談八貝勒的近況。你們不要將這事告訴別人,包括胤禛,一定要聽姐姐的話,不然姐姐死不瞑目。”
語微第一個答應我;李曼柔除了哭泣,什麼都沒說;樂蕊則是躊躇良久才“嗯”一聲。我會心一笑,強撐着身子起牀。語薇和樂蕊幫我梳妝妥當,葉磊駕着馬車送我去雍親王府。
我叫葉磊把馬車停在柏林寺附近,隻身走到府門前,方要進去,侍衛伸手阻攔,“大膽,這裡也是你隨意進的?快點離開。”我笑道:“麻煩你通傳一下,就說曹悠苒前來拜會。”
“原來是……”侍衛陰沉的臉立馬綻笑,點頭哈腰道:“不用通傳,不用通傳,您直接進去就行。不知您要找誰?是要找王爺嗎?王爺不在府內。”
納爾蘇不是說胤禛下朝回府了嗎?怎會不在?
我奇道:“王爺去哪裡了?”侍衛搖了搖頭,賠笑道:“王爺出行,奴才怎能隨意打聽?您還是進府問問福晉吧。”我點了點頭,提起沉重的步子邁上臺階。
“是曹妹妹嗎?門口風大,快點進來。”芷卉在兩個丫鬟的攙扶下走向我,我跨進門檻,道了個萬福。芷卉拉着我手腕,“妹妹天生麗質,稍稍裝扮一下就清秀可人。這件白色的水紡裙很漂亮,玉簪精緻典雅,很適合妹妹溫婉的氣質。不過妹妹好像瘦了幾圈,臉色也不好,這怎麼行?還有十日就要過門,可得要好好調理身子。”
我強制壓住胸口往外涌的一股氣,勉強笑道:“悠苒謝福晉關心,悠苒沒事,悠苒想問問福晉,王爺去哪裡了?”芷卉嗔道:“什麼事這麼急?按照禮制,如今不能見。”
一陣風吹過,我不自主打顫,頭很暈,眼前出現了好幾個芷卉。
芷卉道:“妹妹怎麼了?”我定了定神,笑道:“悠苒沒事,麻煩福晉給悠苒說說王爺去哪裡了?”芷卉嘆口氣道:“看樣子你今天不找到王爺不罷休,得了,不管什麼禮制了。今兒晚膳後,王爺說上個月在圓明園的葡萄院新種了幾盆可娜和茶梅,他得過去看看開花沒。”解頤一笑,湊近我耳朵,低聲道:“那幾盆茶花是王爺親自培植的,姐姐猜王爺肯定是準備十日後送給妹妹。王爺應該還在圓明園,妹妹去了肯定能找到。”
我咬着下脣,儘量控制要哭的衝動,看着芷卉淺淺的笑靨好久方纔道了聲謝。跨出府門的一瞬,淚隨風落了一地。
坐上馬車後劇烈咳嗽,兩口血噴涌而出。葉磊關切的道:“大小姐,您沒事吧?”我一面擦嘴角的血,一面輕聲道:“我沒事,你把車趕快點。”葉磊應了聲“好”,使勁揚馬鞭,車速一下子快起來。
我有氣無力的靠着馬車側壁,順着被風吹起的車簾往外看。正值晚春,葉綠花紅,溪流淙淙唱,小鳥嘰嘰鬧,萬事萬物都有生機,我卻在迅速枯萎。我還能撐多久?一個時辰?十個時辰?一天?兩天?
“胤禛,下輩子不要再躲我了。十二年來,我找過你很多次,我不喜歡玩捉迷藏,一點都不喜歡……”
我閉上輕飄飄的眼,含淚回憶自虎丘塔外和胤禛相識的點點滴滴。
夕陽西下時,來到了圓明園,葉磊和門口的侍衛交談完跑回,“雍親王在一刻鐘前進宮了。”我無奈搖頭,虎丘塔外錯過兩次才見着,難道今天又是這樣?夜幕就要降臨,不知道具體去了哪裡,偌大的紫禁城,找人怕是不好找,還是先進去問問在圓明園休養的年暮瑤,看看胤禛會不會回來。
年暮瑤正在歇息,幾年不見,不再是那個泛紅暈的羞怯少女,而是一位風華萬千的成熟貴婦。
五天前出生的小寶貝躺在悠車裡熟睡,我半蹲着身子,摩挲她粉撲撲的臉蛋,悄聲道:“小寶貝的額娘貌若天仙,小寶貝以後也定是個美人。希望你能健康成長,長大後好好孝敬你阿瑪和額娘。阿姨很羨慕你,因爲你可以陪他左右,阿姨卻沒機會了,只能……”
忽聽年暮瑤道:“是曹姑娘嗎?”我直起身子回頭,笑着應了聲“是”。年暮瑤招呼我坐到牀邊,嬌嗔着埋怨我臉色太憔悴。我道:“沒事,有點傷寒而已。”年暮瑤叮囑我好好調養身子,握着我的手,“這隻簪子很神奇,居然會發光。”我強撐着呆滯的眼神看年暮瑤,並未說話。年暮瑤誇讚我幾句,“我私下裡叫你姐姐吧,記得第一次見姐姐時真的很尷尬。”
我點了點頭,覺得腹部絞痛不已,不由得緊蹙眉頭。年暮瑤沒有注意,嫣然一笑,“姐姐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對王爺又癡心一片,難怪王爺喜歡姐姐。王爺還算疼惜我,可我知道多多少少跟姐姐有關。”
我抽出手按住腹部,有氣無力的道:“你知道王爺進宮去哪裡了嗎?我找他有事。”年暮瑤閃動嗔愁眼,先是一愣,隨即回道:“王爺去乾清宮見皇阿瑪了。”我起身道:“你以後一定要好好照顧王爺,你替我帶一句話,就說……”年暮瑤愕然,“姐姐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囁嚅道:“沒……沒什麼,還是我親自給他說吧。你好好歇息,我走了。”
趕到神武門前時,我的意識開始模糊,頭重如巨石,身輕如遊絲。
“夢想回思憶最真,那堪夢短難常親……”
“兩地西風人夢隔,一天涼雨雁聲寒……”
胤禛,這種淒涼的感覺好像我着急的心情。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我不想離開你,真的不想離開你。
“一滴淚珠一相思,一泣一哀一心悸。一行瑩線一情癡,一悔一憾一生世……”
胤禛,我堅持不下去了,你不要再躲我了,我求求你快點出來吧。再不出來,我們之間就真是“寸寸相思化嫋煙,絲絲情癡隨風逝”了。
“大小姐,十五爺過來了,葉磊不能進宮,大小姐跟十五爺進宮吧。”
我勉力睜眼,胤禑撩起簾子進來,坐到我旁邊,臉色突地一變,驚呼道:“悠苒,你怎麼了?身子這麼冰,額角全是汗,嘴角還有血跡。快隨我去長春宮,我傳太醫來仔細瞧瞧。”
胤禑語氣焦急,熱乎乎的氣息直衝我臉。我無力靠在胤禑肩頭,悽悽一笑,“我沒事,胤禛還在乾清宮嗎?我要見他,你帶我去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