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一年秋
煙波致爽殿內,康熙指着跪地的胤礽破口大罵。胤礽低頭應承,細聲反駁。我聽父子倆用語言較量半晌,總算明白個大概。
康熙陪太后賞金蓮時收到的摺子是江南幾省巡撫呈上的六百里加急,上面提及,如今在江南各省,老百姓都知道康熙和皇太子不和,胤礽的皇太子位懸在半空,隨時就有可能掉下來。除此以外,很多說書人在茶館裡大談特談,將此事添油加醋,無限放大。最近半月,很多假象和真相源源不斷的傳到康熙案頭。康熙接連斥責胤礽不爭氣,暗自思索事件的主謀是誰。
估計胤礽對此相當委屈和不滿,康熙罵夠後,胤礽拂袖而去。康熙無力坐回龍椅,李全揮手示意,所有宮女退下,只留我獨自面對。
要是放在以前,我有信心哄康熙,自從抗旨不嫁後,已沒膽量去招惹馬上就要大開殺戒的威老虎。
康熙叫李全傳李光地和張廷玉等親信大臣見駕,我離開煙波致爽殿,走到崗背湖北面,碰見了德妃和扶着她的採藍。
我給德妃請安,德妃打量我一眼,笑道:“你跟我來,我要給你說些事。”我“嗻”一聲,隨德妃登上崗背湖邊的閣樓。
德妃屏退左右,站在伸出閣樓丈許的水榭裡,緩緩道:“第一次近看你,是在御花園的梅林邊,那日我瞧着你和胤祄,想起胤禎曾經給我說過的話,你知道是什麼嗎?”
我一愣,躬身道:“奴才愚笨,奴才不知。”德妃抿了抿嘴,“胤禎說‘兒子瞧悠苒把十七弟和十八弟照顧得無微不至,以後定是位賢妻良母’。”
胤禎跟德妃說這話?我臉一紅,頗爲尷尬。德妃強調道:“是真的。”我一時無語,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德妃道:“第二次見你,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
我和德妃第二次近距離接觸是在永和宮的連翹亭,那日我狠狠跺了胤禎一腳,德妃言辭犀利的批評了我一頓。
“那日是奴才的錯,奴才不該對十四爺無禮。”不管德妃明白什麼,主動承認錯誤總不會不妥。
德妃嘆口氣,直直盯着我,眼裡居然有哀怨。我眨巴兩下眼細看,又看不出異樣,不由得懷疑自己看錯。
德妃道:“胤禎從小到大沒受半點委屈,那日你對他無禮,我責備你幾句,回宮後他沒玩沒了,一個勁的解釋是他自己不小心摔倒,說我錯怪你了。後來你再見他時不似以前那般不注意禮數,有一次他給我請安時,大聲說我對你太兇,嚇着你了,我聽後很心寒。”
難怪有哀怨,想來是認爲我搶走了胤禎對她的感情。
我道:“十四爺對娘娘孝敬有加,當時可能是一時糊塗纔會對娘娘無禮,娘娘千萬不要介懷。娘娘要怪就怪奴才,是奴才沒規沒矩。”
德妃“撲哧”一笑,“你不必驚慌,我沒怪你,也沒怪胤禎。兒子大了,早晚有一天會離開母親,我懂的。”
兒子離開母親和愛人廝守時,母親難過可以理解。不過她對胤禛也有這種感情嗎?答案似乎是否定的。
德妃道:“胤禎認定的事就會義無反顧的去做,他是真心喜歡你纔會那麼在乎你。四年前,皇上答應給你們指婚卻又沒指,他難過了好久。我看出來了,他的心境跟你對他的態度有莫大幹系。他要是高興,說明你跟他處得不錯;他要是難過,肯定是和你發生矛盾了。做額孃的看着他亦喜亦悲,十分擔心。”
我心想,如果換成是胤禛,你會爲了他跟我說這些話嗎?以我瞭解的情況來看,肯定不會。胤禛也是你身上的肉,也是你十月懷胎生下的,你爲何不能把盛滿母愛的一碗水端平?
想到這裡,不禁回憶胤禛曾經給我說的那個有關母愛的故事。
七年前的冬月一日,胤禛來旖旎園,我爲胤禛補過生辰。胤禛吃完我做的生日蛋糕,和我坐在院裡曬太陽。
我爲胤禛泡了杯普洱,胤禛喝了一口,笑道:“你知道我到現在還念念不忘的是什麼嗎?”我道:“不知道。”胤禛道:“我說了怕你吃醋。”我覺得很有意思,忙道:“你不會是想說你早戀的事吧?呀,太好了,快說快說,是暗戀還是主動追求?是個宮女嗎?或者是位千金大小姐?”
“啊?”胤禛給我個小爆慄,“早戀?暗戀?什麼亂七八糟的,你在想些什麼?”我嘻嘻笑道:“不逗你了,你自己說吧。”胤禛道:“她叫烏倫珠日格,比我小九個多月,是太后侄女的女兒,五歲時被接到宮中由太后撫養。”
“真的?”我喜出望外,心想,雍正帝的八卦新聞,可得要好好聽聽。
胤禛點了點頭,指着天空,“烏倫珠日格在蒙語裡是彩雲的意思,我們叫她雲兒,奴才們叫她雲格格。”我笑着去拉胤禛衣袖,“你那會多大?怎麼打動她芳心的?”胤禛甩開我的手,不悅道:“你居然敢不吃醋?”我配合拉臉,做出痛心疾首的樣子,掩面嗚咽,“哎呀呀,心好酸,太酸了,太酸了……”
我表演得起勁,胤禛忽而抓着我手腕,拉起我,攬着我的腰。我還沒反應過來,胤禛火熱的脣在我左臉頰上輕輕滑過。我心砰砰直跳,愣了愣神,推開胤禛,捂着滾燙的左臉頰,看了看院門,嗔道:“被人發現瞭如何是好?你不要命,我還要呢。”嘴裡抱怨,心似蜜甜。
胤禛撇了撇嘴,得意洋洋的坐回石椅,“她的眼睛和你的很像,黑圓黑圓,晶瑩如星,純淨如泉。”我“啊”一聲,心裡真酸了,嘟嘟噥噥,“原來我是別人的影子。”胤禛把雙手放在石桌上,托起下巴,歪着腦袋看我,“真好,傻寶貝終於吃醋了。”
我瞪胤禛一眼,轉過身不理他。胤禛走到我跟前,柔聲道:“傻寶貝,你一定要記住,你是我的唯一,誰也不能跟你比。”我笑道:“真的?”胤禛道:“她只是一個美麗的念想而已,因爲……因爲……”
胤禛眼底含痛,悽聲道:“因爲她化成科爾沁草原上的雲了。”我道:“爲什麼呢?”胤禛沒正面回答,只是道:“那天是我七歲壽辰,額娘給我做了壽包,還送了很多壽禮,親額娘……”頓了頓,又道:“我到天黑都沒看見她的身影,難過至極,於是偷偷跑到御花園,正是在那裡,遇見了雲兒。”
“雲兒那時剛進宮,非常想念大草原,跟我一樣,也是因爲心情不好,偷偷溜去御花園。我們兩個鬱悶的小孩坐在梅林裡一搭沒一搭的瞎聊,當她知道我過壽辰時,笑着爲我唱曲,還爲我跳舞。夜風吹來,梅花落在她身上,宮燈照着,她就像一個從濃霧裡走出的小仙女。第二日一早,她約我放風箏,到晌午分開前,送了這個給我。”說着從衣兜裡拿出一個用絲帶編成的粉色蝴蝶結。
“後來呢?”我又酸又澀,默默期待雲兒能陪他度過沒親額娘在旁的童年。
胤禛囁嚅道:“後來……後來……我只打算告訴你這些。”把嶄新的蝴蝶結給我,“我把她藏在心底,這個由你替我收着。”我捧着蝴蝶結,見胤禛臉色陰沉,沒敢繼續問。
胤禛道:“很多次去給額娘請安,十四弟總會撲在額娘懷裡撒嬌。她慈愛的眼神、溫和的笑容、柔軟的話語,就像一把把利刀,一次次戳向我胸口。我雖是堂堂七尺男,亦會因爲母親的多次疏忽而難過。但她知道嗎?她根本不知道。她從沒抱過我,從沒那般看過我,從沒對我那般笑過,也從沒對我那般噓寒問暖過。十四弟是他兒子,我也是她兒子,而不是一張冰冷的白紙,不是……”
話未落音,一顆淚掉在我手背上,那是怎樣的一顆淚?怕是所有蒼白的語言都形容不了。《詩經》有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撫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可是胤禛呢?他有得到過絲毫嗎?
胤禛使勁眨眼,想將眼淚逼回,一位鐵骨錚錚的漢子柔弱得只剩一汪淚。我給胤禛擦淚,胤禛抓住我的手,放在心臟的位置,“十五歲那年,額娘說是我大婚後第一個壽辰,會爲我過壽辰。我想完成雲兒的心願,很是高興,激動得一連幾日都沒睡着。十月三十子時起就看着乾東五所大門,期望額娘能早點出現。從未覺得冬日會那麼暖,梅花會那麼香,時辰會那麼慢。我一次次看自鳴鐘,一遍遍想額娘究竟會怎麼給我過壽辰,還會給我做壽包嗎?太陽一點點西斜,我的心一點點冷卻。等到冬月初一子時,始終沒看到那道影子。後來才知道,原來十四弟要去御花園賞梅,額娘便陪他去御花園。她想起爲我過壽辰時,已是第二日。從那以後,我再也不相信她的謊言,我不信……”
德妃霍地笑道:“說了這麼多,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我想盡母親的力,爲胤禎爭取一些快樂。”我定了定神,不卑不亢的道:“奴才謝娘娘擡愛,不過奴才只是一個宮女……”
“奴才給娘娘磕頭。”小玉福上樓,跪地道:“娘娘金安。”德妃喝道:“狗奴才,未經傳召,竟敢私闖。”小玉福道:“李諳達說皇上宣曹姑娘,奴才一時情急,驚擾了娘娘,請娘娘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