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這幾天,初冬的意味已經開始顯山露水了。早上吹進屋子裡的風,已經帶上了叫人微微一戰慄的寒意。風從半開的窗戶中捲進來,颳起了顧成卉筆下的紙,險些弄污了一個字。
一旁的細辛連忙將鎮紙重新擺了擺,輕聲問道:“姑娘,還沒寫完呢?”
顧成卉“嗯”了一聲,嘆氣道:“不光是寫一封信的事……我得模仿姚之棟的口氣,還得想想怎麼措辭。既不能夠把話說得太透,又得讓人浮想聯翩、疑心頓生……可真的挺難的。”
細辛聽了,深有同感地點點頭,又道:“這麼一比,陳公子只需將信抄一遍發出去就行了,倒也輕鬆。”
“信我就不煩他抄一遍了。”顧成卉抿了抿嘴脣,不知是哪兒,又浮起了一種狐滑警惕的神色。“畢竟不是什麼見得光的事,能少一個人知道,就少一個人知道的好。”
她一邊說,一邊緩慢地寫下了一個字。這個字她故意壓住了自己的筆調,寫得橫平豎直、彆彆扭扭,等寫出來以後,顧成卉歪頭打量一會兒,這纔有幾分不滿似的道:“還是有點兒像是我的字……二姐姐真是好能耐,倒希望她寫字的本事能分給我一些。算了,湊合着用罷!”
算算日子,顧成華已經走了有接近十天了。這個時候把信寄出去,正好能與她前後腳到達江州——顧成卉可不希望拖的時間久了,給流言一個慢慢平息的機會。在滿城風雨的時候送上一個實證。才能一舉將顧成華置於一個無法翻身之地。
“……倘若他日有再見之時,小生定當盡赴全力,助玉人迴歸京城。”
一封信下來的措辭還算是規矩,只是含混不清地表示希望能要回自己的一萬兩銀子;直到信的末尾,才稍有些露骨地寫了一個“玉人”。前奏用來激起疑心,末尾用來證實猜測——顧成卉很滿意自己的成果,將信吹乾了裝進信封裡封好了,笑着交給細辛道:“拿去給橘白。叫她將信發了。走驛站的一等快馬,儘量和二姐姐到的日子差不多才好。”
細辛點點頭,接過信走了。
她這兒才一空下來,忍冬就端着一碗杏仁酪過來了,笑着對自家姑娘道:“姑娘一大早起來也不肯用飯,就忙着這些事——可別餓壞了肚子纔好,快來用些茶點!”
“祖母難得放話免了我們的早請安,當然得好好利用這段時候纔是。”顧成卉從善如流,笑眯眯地吃了一口杏仁酪。“對了。你可打聽出來爲什麼免了今日的請安不?”
“具體的沒有打聽出來,只不過老爺今日也沒有上朝去,與太太一塊兒在老夫人處呢。不知道在商量什麼要緊事。”忍冬答道。
顧成卉微眯了眯眼。輕輕地把手中的茶碗放下了。她一雙大眼本來生得便似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這樣狐疑地眯起來之後,烏黑的眼睛裡閃過一晃而沒的水光。“父親沒有去上朝?”
“好像是說不大舒服……不過老爺也沒請大夫,反而是跟太太一塊兒上壽安堂了。”
這可就怪了。顧成卉感覺到了一絲異樣——往常休沐的時候還罷了,特地稱病不去上朝,反而與孫氏齊聚壽安堂。上一回這樣鄭重其事。還是顧七被擄的時候發生的了,這一次又會是什麼事?
不管是什麼,打聽一下就知道了。顧成卉想了想,忽然拿起勺子,小心地把杏仁酪表面上的核桃仁、玫瑰之類的乾料給鋪勻了。又用勺子底輕輕抹了抹,直到它看起來沒人動過的樣子。便將它塞進了忍冬手裡道:“用送這碗酪子給祖母的名義去一趟壽安堂,打聽打聽發生什麼事了。”
“可是您分明都吃過一口了”這句話,頓時涌上了忍冬的舌尖,幾乎馬上就要吐出口來。顧成卉見狀,百無禁忌地揮了揮手道:“反正也不是真的要給祖母吃……你快去罷!別耽誤了。”
忍冬微微苦笑一下,這才應了一聲離開了。一路端着杏仁酪來到了壽安堂門口,果然氣氛與往日不同——她才一進門兒,就有一個小丫頭迎上來笑道:“忍冬姐姐來有什麼事兒啊?”
忍冬的目光飛快地瞥了一眼主屋的方向,笑道:“我們姑娘給老夫人做了一碗酪子,叫我拿過來呢。”
“那可真不巧了!林媽媽方纔吩咐,老爺太太有話要說,不許人進屋呢。”
“那也沒事。”忍冬若無其事地道,“你叫長鶯過來拿了酪子去熱——天兒也冷了,走了這一路都涼了。”
那小丫頭不疑有他,果然去把長鶯叫了出來。
長鶯的目光才一落到忍冬身上,忍冬頓時猜到這個小丫頭怕是知道了什麼。她當機立斷道:“……上一回叫你熱的湯,給我弄得亂七八糟的,這一回我可得看着你熱!”說罷一把拉起長鶯,二人便往茶水房去了。
後頭那小丫頭見她不往主屋走,也沒去攔,只是又坐回了廊下。
長鶯果然知道點消息——還不等走進茶水房的門,她就低聲急急地道:“哎呀,姑娘可算是叫人來了!再不來,我只怕就要找個藉口過去了。”
忍冬仔細瞧了瞧她。長鶯一張小臉有些潮紅,眼睛裡亮亮地閃爍着八卦之光——她忍住笑,故意正色問道:“怎麼回事,說罷。”
這一回的八卦太大了,長鶯連自己是怎麼打聽到的都沒提,直入主題道:“姐姐你猜這一回,老爺幹了什麼事?”
不待忍冬回答,她自己就激動地低聲道:“老爺……原來把七小姐的身份改了!好好兒一個嫡出的姑娘,做親的時候卻寫的是庶出。你也知道,七小姐的婚事挺那個的——因此家裡一點兒風聲都沒有,卻無意間被太太給發現了……哎,現在正鬧得厲害呢!”
忍冬萬沒想到竟是這麼嚴重的事情,震驚之下喃喃道:“這又是爲了什麼?”
忍冬所不知道的是,與此同時,在壽安堂主屋裡,顧老爺正好滿面漲紅地回答上了她的這個疑問。
承受着同時來自於嫡母和妻子的兩道譴責目光,顧老爺又是氣惱又是羞愧,脖子上的筋都浮了出來:“……願意和馮立那樣的人結親,本來就已經十分惹人注目了。要是讓人家知道咱們家嫁過去的是一個嫡女,那流言蜚語還不得活活將咱們給壓死?我可丟不起這個人!反正女兒不能上家譜,七丫頭又已經嫁作了正房妻子。只要立春願意犧牲一個無謂的名分,救的可是咱們全家人的名聲!”
老夫人沉沉地嘆了一口氣,用力墩了墩手杖罵道:“糊塗!太糊塗!到了這個時候了,你還一片歪理……”她罵到這兒,突然發覺身旁的孫氏竟是一聲沒出,忙回頭看了一眼。
這一看不要緊,着實叫老夫人嚇了一跳:只見孫氏口脣青白,雙手抖得不成個兒了,兩眼死死地瞪着顧老爺,竟是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忙招呼林媽媽道:“快給你們太太鬆一鬆胸口,讓她喘口氣!”
孫氏口齒不住咯咯發響,確實有幾分怕人。林媽媽忙上前拍背順氣,忙活了半天,孫氏終於過了這口氣,她深深地呼吸了幾口後,纔有一種幾乎要擇人而噬般的目光死盯着顧老爺,嘶吼一般地道:“哈!原來你也知道馮立是一張虎口,嫁女兒給他是丟人了!那當初你又爲什麼死乞白賴地非要把欄姐兒嫁過去?你害慘了她一回還不夠,還要害她第二回……”
顧老爺當家這許多年,哪裡被婦道人家這樣指着鼻子罵過,當即惱羞成怒道:“怎麼着?未出閣、已*的女子,你還能把她嫁進宮裡當娘娘不成?能嫁給馮立已是不錯了,何苦還要拖累家裡人的名聲!”
一瞬間,從孫氏臉上閃過的不是怒氣——老夫人愣了一下,眯眼再度望去的時候,卻已經尋不見方纔一督的蹤跡了。只聽孫氏冷笑着問道:“好,欄姐兒的身份咱們暫且不提。你又怎麼口口聲聲與那衛大人說,顧成卉是嫡出的?難道你不是抱了混淆嫡庶的念頭——”
老夫人一時震驚地過了,沒有注意到孫氏對顧成卉那種連名帶姓的稱呼方法。她忙問道:“孫氏這話……又、又是怎麼回事?你到底還瞞了我多少事情!”
“母親消消氣,這件事說起來還是一件好事呢。”顧老爺忙安慰道,“衛大人今天忽然來訪,原來竟是爲了他的嫡出小兒子來問五丫頭的……若是這門親事能成,可再沒有更好的了。只是有一條——衛大人不知哪裡誤會了,以爲五丫頭是嫡出的。若是如實告訴他,只怕親事就吹了……反正七丫頭也是這樣了,我就想着還不如把五丫頭的身份擡一擡……”
老夫人的表情凝住了。方纔聽說顧老爺私下改了顧七身份時的不讚許一下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顯見的猶豫之色——孫氏突然靜了下來,坐在旁邊的一張椅子上,目光冷冷地在們母子二人身上來回轉。
過了半響,老夫人終於開口了。
“無論如何,嫡出就是嫡出,容不得你這樣擅自妄爲、不顧國法地混淆嫡庶。不管用什麼方式,你馬上去把七丫頭的身份給我改回來,至於五丫頭——”她瞥了孫氏一眼,垂下了眼皮。“讓你媳婦收在名下,不是一樣也算是嫡小姐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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