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洛因着沒得東西,又受了那麼一場教訓,覺得委屈,等到明沅這裡看見那張琴,她就更委屈了。這琴如何先不論,姐妹兩個都有,獨她沒得,便知道是紀氏有意爲之。
明洛臉上不好看,明湘也不說旁的,略笑一笑道:“姨娘身邊的銀屏倒有幾樣拿手的點心,上回吃了六妹妹的黃米棗仁兒糕,這個是我讓銀屏做的,妹妹也嘗一嘗罷。”
銀屏上了個小盒兒,打開裡頭擺了四個欖核形的蒸餃,皮子薄透透的,明湘指了皮子裡透着茵茵綠色的蒸餃道:“是挑了小螃蟹肉做的餡,這兩隻放了芫荽,也不知道六妹妹吃不吃,便各蒸了兩隻。”
她說的又得體又溫柔,倒是明洛見屋裡沒人理她,自個先覺得沒意思,到底是在上房裡,不敢使性子,原一個坐着生氣的,藉着有吃的捱過來,看見了明沅,也不敢像上回似的說話,只巴巴的看着。
明沅哪裡會跟個小姑娘計較:“采薇姐姐拿小魚碟來,拿那個盛出來更好看的。”說着又回頭對明湘笑:“我吃芫荽呢。”
幾個丫頭俱都忍了笑,見六姑娘小小的人兒似模似樣的招待客人,又都跟着湊趣兒,採茵便道:“吃這個須得配些醋姜呢,裡頭可是擱了螃蟹肉的。”不是河蟹,而是海蟹,顏家吃法卻改不過來,便是吃海蟹也得用姜醋。
采薇抿了嘴兒笑:“哪裡好這樣吃的,我去尋一套好瓷碟兒來,采菽去掐兩枝花,給姑娘們擺個小花宴。”
到底還是小姑娘呢,一聽見這些立時就高興起來了,連在上房的紀氏聽見都笑:“既是花宴,叫她們也別回院子裡頭用飯了,讓廚房整治一桌子菜送過去。”
她說着撫掌微笑,耳邊明珠一晃一晃,漾出珠光:“便該這樣,一家子姐妹,還爭個什麼長短。”
連明洛也使了人去張姨娘屋子裡,要絲蘭做了酪來,張姨娘是北面人,跟的丫頭也是北邊的,□□點心數她房裡做的最好,尋常也常備着奶酥,不一時便裝了一隻食盒來,打開來是一碟是奶油餑餑,一碟是刻絲玫瑰餅兒。
三個小姑娘一人掐了一朵花戴在頭上,像模像樣的吃起宴來。瓊珠還送了一水晶瓶的玫瑰飲來,進門便笑盈盈的:“這是太太特特賞下來的,姑娘們淺着吃兩杯,六姑娘便只能沾沾脣兒。”
配着玫瑰飲還有一套水晶杯子,光是倒在裡邊就漂亮,拿舌頭一碰甜滋滋的,瓊珠見聽了她的話都不敢伸手拿杯子,衝她們眨眨眼兒:“這比那庫裡的又不同,是又蒸過的,姑娘們吃便是,再不醉人呢。”
也就是加了玫瑰的蜜糖水,明沅知道紀氏這是高興,她慢慢摸到了一點紀氏的心思,紀氏心裡是樂意看見她們姊妹和樂的。
她是東道卻是妹妹,讓着明湘明洛兩個再舉杯子,淺淺吃了一盅兒。廚房裡知道是姑娘們辦花宴,還是紀氏開口要的菜,手腳也快,桃花燒賣菊花小餅,還有春日裡炸玉蘭片,一桌子能吃的花,幾個小姑娘做大人事,說着孩子話。
明洛貪杯,多吃了幾杯,臉上紅霞似的蒸騰起來,直叫丫頭拿冰帕子給她貼臉,解了衣裳,就睡在明沅牀上,三個人一齊睡了午覺。
夜裡紀氏就賞了明洛一套玫瑰紅遍地金的繡花琴罩子,明洛喜歡的不得了,請安時先跟紀氏謝了賞,再告訴明沅那上面繡了滿地花,罩沿上圍一圈兒邊,綴了許多小米珠兒。
她話沒出口,意思卻明白的很,她的東西,比明湘跟明沅兩個得的都要華麗富貴的多,明湘只笑不說話,明沅不能裝着聽不懂,伸了手指告訴她:“我就喜歡琴。”這話一說完,便看見紀氏捏了杯子勾出個淺笑來。
這回就是喜姑姑不說,明沅也大概知道兩個庶女,紀氏心裡更看中哪一個,或者說,兩個姨娘紀氏更喜歡哪一個了。
安姑姑是管着紀氏房中各樣雜事的,安姨娘又是安姑姑的侄女,那秋葉筆洗看着不惹人眼,卻是官窖出的好東西,自己得的這張琴是明潼用過的,意思又不一樣,獨明洛得了個繡花琴罩。
雖說是織金綴珠的,可明沅在上房那麼些日子,見識的東西多了,也知道對顏家來說,這不過就是尋常物品罷了。
賞下來的東西還有這樣的差別,那以後的呢?再大些的婚嫁呢?
紀氏也大可安排一個看着一團錦繡的人家,反正只要大面兒上不錯,罰她罰的有理,賞她也賞得有份,哪個都不能說紀氏這個當嫡母的不慈。
張姨娘未必不知道,可她這回卻不敢再說什麼,安姑姑也給她帶了一本《女誡》,樂姑姑特意調了個識字的總角童兒,每日請了安,明洛去學裡的時候,那個童兒便到院子裡去,立在廊下大聲讀出來。
張姨娘臊的躲在屋裡不出來,一院子鴉雀無聲,一本《女誡》讀完了,她還躲在屋裡,還是安姨娘拿二十幾個大錢賞了那個童兒,又叫丫頭送他到儀門外,不許他在院子裡逗留。
明沅原來還以爲這些受寵的姨娘在顏連章那裡總能說得上話,這樣一看,全是假的,當家主母對這些妾侍有着絕對權力。
紀氏不獨發落了張姨娘,還發落了睞姨娘,這一關就是一個月,等她再出來,人都瘦了一圈兒,原來那些驕縱意味全收了去,進了上房請安的時候,也不似過去又說笑又湊趣,無事就要提上兩句兒子的事。
她自叫顏連章收用過後,一直沒吃什麼苦頭,紀氏待妾侍們一向客氣,她便把這份客氣當作是好性兒,這回受了磨搓吃了苦頭,才知道什麼叫作大婦。
她那日哭,有一半是真爲着女兒,另一半是想哭給顏連章聽的,她還當顏連章定然在上房裡呢,她的院子跟另兩個姨娘的院子門對着門,那邊有個響動,怎麼也瞞不過她的。
既不在姨娘這裡,自然是在上房,可她哭了半日,顏連章的影子都沒見着,還受了這樣的懲罰,關起來頭一二日還想着老爺能來救她,一日一日的等,扒着大門瞧見對面院子都打扮齊整的去送顏明潼選秀,她才知道顏連章待她也不過就是個妾。
睞姨娘是得寵的,十日裡頭顏連章總有三日歇在她這兒,餘下的安姨娘跟張姨娘一人分得一日,她覺得她是妾裡頭第一個得寵愛的,不成想拿這付身子去碰了硬壁。
她身邊的丫頭便勸了她,抱個姐兒去又有什麼相干呢,兒子纔是要緊的,沒有兒子便似安姨娘張姨娘似的,寵愛沒有,東西也沒有。
睞姨娘叫關了一月,咬牙認了,沒有女兒她還有兒子!等到上房嬤嬤來的時候,連椅子都不敢坐滿,安姑姑和和氣氣的,半點沒說她做了錯事,只說她身子既養活好了,就該往上房請安去了。
睞姨娘第二日早早就在耳房裡垂手等着,眼看着小丫頭拎水進去,金盆銀匜說不盡的富貴,把頭垂的低低的,心裡想着等張姨娘來了,必要刺她兩句,哪裡知道張姨娘一進來,同她是一般打扮。
兩人都穿的素淨,素面的褙子,銀打的首飾,睞姨娘最愛帶鐲子的,一邊腕上能帶七八隻,今兒也規規矩矩的只戴了一對銀的,妝也素淨的很,兩個這樣打扮,倒把安姨娘顯出來了。
彼此看一眼,知道一樣是受罰,張姨娘也沒了諷笑旁人的心思,垂手立在耳房裡,聽見裡頭聲兒重起來,整整衣裳,等着叫請。
安姨娘是頭一個,往後是張姨娘,最後是睞姨娘,明沅擡眼看看她,就又似尋常般低下頭去,挨在紀氏懷裡,澄哥兒坐在她另一面,紀氏問她一句,她就答一句,明沅已經學到《弟子規》了。
睞姨娘的眼睛在女兒身上打了轉,把眼眶裡那點溼意忍了回去,跟着另兩個行了禮,紀氏還挨在榻上,眼皮一擡衝她們點點頭。
明沅跟澄哥兒兩個俱都立到地下去,兩人一般行禮,問了聲姨娘好,日日都是如此,禮數上邊,紀氏是一點都不肯錯的,就算是澄哥兒的親孃不在,也一併要這三位姨娘問安。
她一招手把明湘明洛招到身邊來,問她們:“妹妹學的好不好?”
明洛垂了眼睛,她知道姨娘受了教訓,也不敢再爭先,點頭說了聲好,紀氏便道:“等你們六妹妹過了生日,就同你們一道去蒙館了。”
明沅早就知道,她屋子裡的羅漢榻叫挪了個位置,臨着窗擺出一張寫字的桌子來,已經鋪上紙,除了一套文房四寶,還給她一個荷葉形的青瓷筆插。
她纔來上房兩個多月,就已經是個小富婆了,登東西的冊子上面細細寫了兩頁,倒有一多半兒是顏明潼用過的東西。
紀氏讓她先習柳體,送來的也是柳體字帖,給她佈置了功課,怕她骨頭軟,叫每日先習三張大字。等到十月她過了生日,字也寫的像樣了,再送她進學,總不能甚都不懂就去了蒙館。
明沅回去乖乖練字,她的手穩,雖然力道不足,描出來的字卻不曾出框,頭一日她還寫得差些,到第二日第三日,便很能看了,偶爾才因爲力氣不足,甩出些墨來。
紀氏看着滿意,特意撿了一幅出來:“這個就算作是給你爹爹的壽禮罷。”顏連章的壽宴自然不會不辦,幾個女兒早早就預備起來,只有明沅因着實在年小,倒沒想叫她備上什麼,有一張字已是有心了。
明沅卻不這麼想,她得更好一點,起碼不能比另外兩個庶姐差的太遠,她回了屋就坐在了小杌子上嘆氣,喜姑姑過來問了,就皺了眉毛噘嘴巴:“姑姑,四姐姐五姐姐送的好。”喜姑姑正算詫異,就看她嘆一口氣,低了腦袋搖搖頭:“我的不好。”
澄哥兒要送什麼明沅不知道,他瞞得死死的,連紀氏都不說,可兩個庶姐卻知道的,明湘自己畫了一幅畫,明洛預備了一隻琴曲,到她這裡就是樣樣都不顯了。
喜姑姑斂斂眉頭,覺着今兒話音不對,可明沅自來不掐尖,只怕是五姑娘在她面前說了甚,走上去摸她的頭:“姐兒才練了幾天字,就寫得恁般好了,老爺看見了,只有高興的。”
經着明沅提點她也思量起來,只一張描紅字確是太薄了些,明沅自己想不出辦法來,可她知道喜姑姑一定有辦法,果然夜裡她就拿了只小籮來,自裡頭翻出兩條大紅的絲絛,笑眯眯的問明沅:“六姑娘想不想學打結子呀?”
明沅有時候寫字久了,也會有丫頭逗她玩一會,或是抱着她去看看院裡的花,或是給她貼貼花片,打結子也學過一些,只會最簡單的兩邊對穿。
采菽就是好手,喜姑姑叫了她進來:“你教姑娘打個結子,中當綴上小葫蘆,再掛兩個玉蝠,取個好意頭。”
采菽一聽便明白過來:“可是給老爺的生辰禮?”拿出來看了便道:“那就打個雙錢結吧,福祿財都有了,意頭好,還不費事兒。”
明沅仰了臉笑,她不懂的東西有很多,沒有現成的老師,她還可以自己摸索,她是比明潼差,可不能比所有人都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