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如何紛擾不論,家裡小兒女也不過穿得三日孝,再換上素服便是,平民官眷也不似皇家人要齊衰一年,只等過了二十七日,民間嫁娶婚喪便又能辦了。
明沅幾個知道明蓁落了胎,還都嘆息一回,都說明蓁受了罪,阿霽都已經一歲多了,說不得這胎就是個兒子,阿霽沒請封下郡主來,生個兒子依着大姐夫對大姐姐的疼愛,一個親王世子是板上釘釘跑不掉的。
好突然出了宮,不必看着兩宮的臉色過日子,自個兒能當家作主起來了,偏遇上太后的喪事,好好個娃兒生生叫跪沒了,明洛嘆得一口氣兒:“死的真不是時候。”
明沅嗔她一眼:“趕緊別說了,太子都叫思過了,你說這話,抓住了拔舌頭!”一個大暑天一個大冬天,這兩季辦起喪事最要人命,闔宮自皇后始到小太監小宮女,就沒一個心裡樂意的,張皇
後是乾脆躺在榻上不起來了,那些個宮女太監們,叫捉着一點兒錯處,都要嚴辦。
哭靈三日,日日下雪,一天比一天大,成王抱了女兒,把阿霽裹在大毛鬥蓬裡邊,聖人見他早來晚去的,又特意免了阿霽哭靈,還誇一句成王孝順。
把太子罵得恨不能縮到地底去,偏又把另兩個兒子擡起來誇,後頭的吳王代王,一個個都是好兒子,只有皇后出的這個嫡子,被他罵了一輪又一輪。
太子也不跪在靈堂裡了,乾脆就跪到殿外頭,也不要席子跪褥,天寒雪凍,直挺挺跪着下拜,自早到晚,行的五拜三叩禮,到得午間站都站不起來,眉毛眼睛全叫雪給糊住了,還不許人擦,又不喝薑湯,等夜裡叫人擡回去宣御醫時,膝蓋腫凍得發紫。
宮外人聽見了無有不唏噓的,聖人有意磨搓兒子,可也要看是怎麼個磨搓法,誰人不知張皇后對太后娘娘事事親躬,這樣欲加之罪,便有文官上諫。
聖人本來就看兒子不順眼,若是老老實實給他出氣倒還罷了,太子這番作做,再叫元貴妃上些眼藥,聖人便覺得這是太子成心要讓人覺得他不慈,反給自家作臉,自此隔閡更深。
太子的腿輪番着叫太醫來看,說是跪傷了,往後一到雨雪天氣便得加緊保養,拿薑片擦抹膝蓋發寒,再大張旗鼓的找金陵附近的溫泉過冬。
聖人跟太子之間原來便似隔得一層縐紗,父子兩個雖彼此防範,總還有些真情宜在,這些年越磨越薄,縐紗成了窗戶紗,一捅就破了。
還是張皇后適時醒了過來,她是真的暈了過去,太子妃一刻不離的守在牀前,就怕張皇后也跟着去了,兩道屏幛去掉一座大的,總還有一座小的在,若連這小的都沒了,元貴妃那些個陰風鬼火可不全衝了東宮。
張皇后一醒轉來,想起太后沒了,又是了一陣哭,哭的太子妃心煩,一把握住婆婆的手:“娘,事到如今,咱們要怎麼打算。”她哭的比張皇后還要悽慘,把太子跪壞了一雙腿的事告訴她,張皇后倒抽一口冷氣,哭不出來了。
哪有瘸子當皇帝,她只這一個兒子,上半輩子託了太后的福利,下半輩子還得靠着兒子過活,若是真個叫皇帝弄廢了,她活是能活下去,可怎麼活的卻大有不同,張皇后忽的有了力氣,把身子一撐,穿着皇后服去跪聖人,說要替太后祈福。
太后是登福地仙境去了,張皇后卻譬如落到了十方地獄,這輩子也不曾似今日這般無助,聖人輕笑一聲,竟然允了,不獨允了,還要給張皇后建觀院。
聖人對張老仙人一日比一日信服,那些藥他吃着確實有用,先是服藥,後來便求着能昇仙,張老仙人鬚髮皆白,問他春秋多少,他只笑而不答,再後來便說生於嘉康元年,算到今日已經是一百二十歲的仙齡。
聖人自來多疑,聽他說得這些怎麼肯信,可問他嘉康年間事,他卻如數家珍,又告訴聖人圓妙觀中一棵七八人合抱的大樹裡,藏着了一隻玉瓶葫蘆,那棵樹轉頭就叫聖人刮開來了,裡頭竟真有一隻玉瓶葫蘆,張老仙人便說,這是他掛在樹上的,長得這許多年,跟樹同枝相連了。
便年份有誤,這樹也生了七八十年,張仙人說他三十多歲入道門的,到這會兒也有百歲,聖人服得他的明目丹藥,果然覺得眼睛明亮,便不能長生不老,能延年益壽也是好的,要往三清山修道觀給張老仙人修道。
張皇后一說,他便想讓張皇后學道,作個在家的居士,在宮裡修起道宮來,供了三清像,自家還要穿繡了暗八仙紋的衣裳。
張皇后這一記,原是想要自保的,卻正中聖人下懷,連着對太子也不似原來這樣苛責,太子妃才
剛鬆一口氣,聖人便又說她當不得大任,哭靈的時候,思善門外死了三個。
太子妃再不敢攬事,出了事難道還能讓元貴妃吃瓜落,宮裡份位最大的除了皇后就是她,皇后暈了,貴妃就該襄理宮務,聖人跳開元貴妃,把責任怪到兒媳婦的頭上。
太子妃是啞巴吃黃連,有苦也沒地方給她倒,還指望着丈夫給她出頭不成,明蓁落了胎,倒跟她沾不上干係了。
自紀氏明潼去瞧過明蓁後,梅氏緩過氣來就去看女兒,顏家幾個女兒俱都去看了一回,明沅見着阿霽小小的人兒坐在母親牀前,一會兒給她掖掖被子,一會兒又摸摸她的額頭,話還說不囫圇,卻皺了一張糰子臉,把小臉蛋兒挨在明蓁身上,明蓁吃得人蔘當歸,總有些味兒,她皺了鼻子還不肯坐遠了去,有人靠過來,她頭一個轉了眼睛珠子盯着。
明蓁拍了女兒的背,摸摸她的頭笑道:“倒叫她爹養成只小狗兒了。”成王也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了只獒犬來,還是隻小奶狗,剛剛睜開眼睛,着專人養着,抱了阿霽帶她去玩,捉了她的手伸過去,獒犬伸了舌頭就舔,阿霽癢癢的直笑。
若不是明蓁躺在牀上,姐妹們還真想去看看這隻金棕毛的狗兒,這會兒喝的不是旁的,是豹子奶。
阿霽聽見母親說她像小狗兒,眯了眼睛就笑,還把頭點一點,叫明蓁抱起來親一口,幾個姐妹見她臉上倒無鬱色,俱都鬆得一口氣,想得開就好,就怕她想不開呢。
梅氏原來憂心女兒的,見着府裡樣樣都好,成王要齊衰一年,更不能這時候納新人,等那一年過了,明蓁的身子也養活好了,撫了女兒的手道:“你妹妹原說冬至回來的,怕是路上耽擱了,等她到了,我再帶了她來看你。”
明蓁出嫁之後,明芃便跟着明陶一道去了外家,懷孕生女都不曾見着妹妹的面,她知道母親是這個性子,去了外家,倒比跟在父母身邊要強,也時時去得信件,一早就知道今年妹妹要回來的,可不得回來,家裡該放定了,抿了嘴巴一笑:“好,我這兒還給她預備了東西呢。”
幾個姐妹俱都瞭然,回去的路上明洛又嘆:“大姐姐可真是個心寬的,我想了好些時候的笑話都不曾用上呢。”
“可了不得,都說了禁樂聲,五姐姐竟敢說笑話。”明沅打趣一句,叫明洛捏了臉頰:“你這向還不夠樂的,那一個可不掉坑裡了。”一面說一面笑,吐得一口氣:“該!”比明沅還解恨的模樣。
連明湘聽見都忍不住笑了,這說的可不就是黃氏,冬至日進鞋襪與舅姑,原是舊俗,偏被她翻了出來,專等在冬至前三天,着人把尺寸送了過來,說等着冬至節這日,穿上明沅親手做的鞋襪。
紀氏一見就知黃氏這是特意來撒氣來了,依着她的想頭,紀家不給尺寸,很該女家帶了禮着了人,說好話陪笑臉把尺寸要過來,當人媳婦的,這點子規矩總該明白,哪裡知道紀氏半點兒也不急,分明跟紀老太太開個口就能要着的東西,她只作不知,倒把黃氏急得一急,覺得那個活土匪果然不曾把她放在眼裡,乾脆挑明瞭,就是要折騰她。
三天怎麼作得兩雙鞋,不說明沅手慢,便是熟手也沒有三天做兩雙鞋子的,送給婆母的,難道還能草草裁了繡了,要盤金要繡紋,黃氏在尺寸裡頭還加了個花樣子,打籽針,光是一片雲頭,要用打籽針填滿了,三天也不夠用的。
太后一死,這事兒便拖後了,明沅裁了個樣子,針都沒動一下,她原就沒打算按着黃氏的意思來,紀氏不開口,她便知道是給她撐腰,乾脆作作樣子,針上連線都沒串。
明沅含笑睇得明洛一眼,黃氏這回心裡還不定怎麼嘔呢,童子試正在這孝期裡頭,說是往的推,總不能主官扎着白腰帶作主考,她滿心指望着紀舜華能比紀舜英更有出息,連着兩樁事不順心,心裡還不定怎麼翻騰呢。
黃氏確是氣急敗壞,她氣的不是旁的,而是紀懷信聽了紀舜英的話,想讓紀舜華再晚些去考童子試,說紀舜華如今的學問不夠,不如一鼓作氣,先考童生,再考秀才,縣府院一氣兒過了。
紀懷信想着紀舜英那會兒的風光,倒想再嘗一回那滋味兒,連着紀舜華都叫說動了,哥哥能行,
他自然也能行的,黃氏再怎麼勸也無用,若不因着有這樁事,也不會挖空了心思想着折騰明沅,哪裡知道連這點也沒如願。
明湘先是笑,後來又皺了眉頭:“躲得一時,還能躲一世不成,還得趕緊做起來,你要不順手,我同你一道作。”
明洛鼓了臉兒:“好容易高興一回,四姐姐偏說這話。”心裡也知道明湘說的有道理,躲了這一時,黃氏也還是明沅的婆母,往後便是叫她做全套衣裳,她也得做。
明沅卻笑:“急個什麼勁兒,能挨一時是一時,太太都不急,我更不急了。”兩個閻王要打架,她纔不攪和,總歸是紀氏贏。
太子吃了瓜落,連着顏連章都老實了些時候,不再出去戲酒,一下衙就回家,竟還考起灃哥兒的功課來,灃哥兒背得幾首冬至詩,就是預備着冬至節那天要背的,這會兒一氣背出來。
背的是晏殊的詩,一輩子沒經過困苦的人,寫詩也帶足了富貴氣象“吉序冠三正,民時順盛成。”,背的顏連章點了頭,竟摸出一方砂糖石給了灃哥兒,叫他刻個小印。
灃哥兒高興壞了,把這石頭緊緊捧住了,藏着誰都不許看,明沅回來了,他才捧出來,眼睛一閃一閃的:“姐姐,我也有印了。”
明沅伸手颳了他的鼻子:“可不是,灃哥兒想刻什麼呀?”灃哥兒攢眉苦思,想了半日也想不出來,仔仔細細把東西收了:“等梅表哥來了,問梅表哥。”
明沅一怔,怎麼想起他來了,灃哥兒那會可不曾記事呢,灃哥兒便笑:“先生說了,梅表哥有三才。”
梅季明這時候已經有了才子的名頭,三才,說的便是詩書畫,隴西一帶有了名聲不說,外頭也有傳揚的。
明沅閨閣之中再沒聽過,卻摸了灃哥兒的頭:“成啊,等他來了,你問他便是了。”灃哥兒笑着點點頭,又仰了臉道:“是梅表哥厲害,還是姐夫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