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定侯府中也是一樣,明潼一聽說奶酪價貴,便知道北邊不太平了,算着日子也到了時候,她還記着上輩子在宮裡,早早就耳聞得邊疆有戰事,消息還是太子妃透出來的,吩咐東宮裡的嬪妃言行莊重不要惹了人眼,仔細被人藉故發作了去。
先時還是外頭幾個部族交兵,沒打到裡頭來,花剌雖來求援,可另兩部也是上貢來朝的,年年送得牛馬來,聖人早已經過了好戰的年紀了,他其實一輩子也沒打過仗,只隔空喊話,卻半點也沒出兵的意思。
這場仗只是開始,這三族先是打的頭破血流,等到冬天無以爲生了,牛羊少去一半兒,再往朝廷求援而不可得,守城的人也不敢再開貢市,把門守的死死的,怕是趁機作亂的。
餓得一冬,沒忍到春天,這裡頭便有人帶得十幾人往小鎮作亂,先是搶些衣食,嘗着了甜頭,又來搶牲畜,守防的官兵出得一回兵,大勝而還。
聖人再沒把這個當一回事,他太平寶座坐久了,哪裡把這些小魚小蝦放在眼裡,偶有南犯,也不過爲着要點銀米,部族隔幾年就換一個首領,這一番只當是又起了爭鬥,爭那幾百幾千人的首領位置罷了,總得挑些事出來,不隔多久便又遣使來朝。
哪知道這三部吃了虧,眼見着在草原上活不下去了,便選了個領頭的人來,扯了大旗立國,一二年間養馬換鐵換鹽,又來朝求銀求米,學着衛所屯田,說些傾慕教化的鬼話。
聖人最愛聽這些,不過是他手指縫裡頭落出去的銀屑,半是扣半是放,給得些個好處,還封了首領一個忠順王,底下那些個來附的部族頭領按着人數封了百戶千戶,領起了朝廷的奉祿,又興起了太祖皇帝時那一套來。
原是安撫住了,誰知道里這個忠順王奪了來附的千戶妻子,奪妻之恨如何能忍,趁着夜同妻子裡應外合,割了忠順王的人頭,這樣一來,朝廷不出兵也得出兵了,正經封的王侯叫人弄死了,朝廷豈肯幹休,那一衆早已經養肥了胃口養壯了牛馬,乾脆舉兵反了。
沒人把這個新立的多模國當回事兒,聖人才見着上報,便下令驅逐掠奪邊氓的夷族,那一年連宮裡的宴都給停了,下面的人都是人精,哪一個還敢嬉鬧,俱都夾緊了尾巴做人,東宮有一向還停了乳品。
這自然又是太子的孝道,可聖人不喜歡他,便把心掏出來都無用,一宮又能省下多少嚼口來,卻叫闔宮上下都知道北邊不安寧,聖人便是想要粉飾太平也不能夠了。
能叫宮裡頭的女眷都覺得出艱難來,那時仗已經打了一年,可吃用上頭停了誰的也不會停了聖人的,太子這番作態卻是馬屁拍在了馬腿上,還不如榮憲親王說些犯我者雖遠必誅的話來的中聽,聖人越發喜歡這個小兒子,說他有祖宗遺風。
這些且是後話,如今也只少些草原羊肉羊酪吃用,明潼自家操持起來,一沾手就曉得事情不對,仗打到後來,京城還曾戒嚴,不許出入。
宮裡還有一段興起流言,說是後宮主位們都預備着要往南邊躲了,這事兒鬧起來,杖斃了十來個宮人,這才噤住了口,那時薛寶林正懷胎,天天腆着肚皮提心吊膽,就怕走的時候不帶上她。
這場仗是成王領了兵去打下來的,他的聲望就是靠着打仗累積起來,先是攘外,接着就是安內,這纔是個導火索,後頭還得扯出彭遠逆案來。
明潼揉着眉心煩惱,正該是不說不動安心縮頭的時候,偏偏鄭衍把祖上傳下來的長劍獻給了太子,大明宮裡也只有一把,這樣的寶物送上去,在別個眼裡可不就是站了隊,偏他還一臉得色,覺得自家辦了一件大好事。
勳貴人家若想出頭,要麼就是真有才幹掩也掩蓋不住,要麼就是獻寶了,安遠伯家纔剛獻得一雙白驢卵給聖人,鄭衍就不甘落後把劍獻給了太子。
安遠伯家可沒因着這壯陽的東西得着好,聖人見着玳瑁鏡都能想着暗諷他眼睛不好使,見着白驢卵,豈不是在說他不行,鄭衍回來當笑話告訴明潼,明潼應合着他笑,卻知道聖人只怕是真不行了。
吃了這許多年的丹砂,眼睛卻一日差似一日,宮裡煉丹的道士若是真有昇仙的妙法,還給別個做嫁衣,早早羽化了去。
連着元貴妃也吃了三四年的芙蓉丸,吃的色如將開芙蓉,一丸入肚好似飲得醇酒,半醉半醒,通身發熱,薄紗衫兒罩在身上也只嫌熱,每每服藥都在大帳後頭,脫得渾身不着寸縷。
圓妙觀的道士說這藥能令身上的毒氣都順着汗液發散出來,常服身輕延年色如少女,外頭求也求不來的寶貝,整個宮中就只有元貴妃能日進一丸。
明潼知道這又是成王的手筆,上輩子太子吃藥也是後來了,如今聖人貴妃都早早就吃起來,只怕連着壽數也早折了好幾年。
她正想着要怎麼勸鄭衍別往前頭湊,外頭小篆進來:“家裡送了冬至的節禮來,還有一車海棠花兒,是送到暖棚裡,還是分到各院去?”
明潼籲出一口氣來:“先送到暖棚裡頭,等花會過了,再分到各房去,叫花房裡先剪兩枝給太太跟二姑娘送去。”二姑娘說的就是鄭辰,明潼垂了眼兒想一回:“給楊姑娘房裡,也送一枝。”
楊惜惜自端午射柳不曾去,作了個委屈樣兒,往明潼這兒來,也說得好些可憐的話,明潼自來不吃這套,半句也不接她的口,面上只爲難的笑,等鄭辰再來的時候,鬆墨雲箋兩個便有意無意露出兩句來。
鄭辰只當她是在背後挑事,氣的往鄭夫人跟前說得許多,非把她趕出門不可,楊惜惜聽說了,迎着細雨在院子裡頭飲泣,叫鄭衍撞個正着,見着她哭,安慰幾句,還遞了一方帕子過去,回來便跟明潼嘆息,說鄭辰叫養的嬌慣了,竟不知道外頭日子有多苦,容不下個可憐人。
明潼面上不作色,心裡卻冷笑,捎手就把這消息遞到了鄭夫人那兒,鄭夫人一向是睜一隻眼兒閉一隻眼兒,這番楊惜惜挑唆兄妹不和,她卻再忍不得了,鄭辰可是她的親生女,兒女不和眭,往後女兒嫁出去了,兄長怎麼給她撐腰。
明潼看的明白,鄭夫人知道楊家如今一窮二白,趕她走再不能夠,爲着名聲好聽也趕不得,可要她陪一付妝奩嫁出去,她又怎麼再爲着楊惜惜花這個錢。
一拖二拖,眼看着拖不下去,說不得就給鄭衍作了房裡人,明潼當着鄭衍也嘆息一回:“可不是,若不是遭到了災,她這個年紀也該出嫁了,我偏不又不好提出來,按着我說,既是故交的女兒,備一付妝奩尋個妥當人家嫁了也好。”
這纔是佔得住腳的道理,哪有見着是故交的女兒,就叫人作妾的,這纔是不顧情分磨搓人,就是良妾也還是妾。
鄭衍再不曾想過楊惜惜會嫁出去,她又是作帕子又是作荷包,鄭衍又不傻,只楊惜惜容色差着些,若是個絕色,說不得早就成了事,他到底還記着正在新婚,嚅着嘴兒不開口,明潼只作瞧不懂他的臉色,嘴上嘆上幾句,便不再提,心裡卻打定了主意,絕不能再留她過年了。
她還只想不通,好人家出來的姑娘,不想着嫁到外頭去作妻,非上趕着當妾,竟是叫富貴蒙得眼,自甘下賤了。
花宴設在小寒前,楊惜惜知道府裡開宴她也能來,帶着自家做的點心送來給明潼:“我這樣的人,還叫你爲我費心。”
明潼卻笑:“都是親戚,哪有費不費心這一說。”她擡眉打量楊惜惜一回,見她這個天兒還穿着薄襖,腰束的細細的,裙兒拖得長長的,遠看過去,可不是身段風流:“那一日許多相好的人家要來,楊家姐姐可仔細着些。”
楊惜惜面上應下,心裡卻哂,若不是她橫插一槓,如今作當家主母招待客人的就是她,垂了麪點頭答應了,面上又是那要哭不哭的模樣,明潼最不耐煩看她這樣,不說自家姐妹,便是鄭辰也再沒這麼討人厭的時候。
可這付模樣偏偏就招了男人的喜歡,鄭衍一進屋子,就瞧見了水晶簾後的背景,大家子出來的姑娘那有那樣一段背影,再看她頭上簪得三兩隻珠釵,發間簇海棠,側着身子倒有比正面多許多動人處。
楊惜惜聽見鄭衍進來了,立時紅着臉盤告辭,走的時候垂下頸項,手在身前交握,拖着裙子往外頭去,鄭衍的目光追了一段,她上回就開了竅,鄭衍待她,是從沒有過的溫和,如今一看,竟是喜歡柔弱的。
明潼但笑不語,鄭衍收回目光,就看見她挑挑眉毛,無端熱了面頰,他手裡還拿得個匣子,打開來是一付珍珠冠兒:“這是給你的,你看看可喜歡?”明潼當着他拿出那冠兒來比劃,他卻想着,若是給楊惜惜也戴一付珍珠流蘇釵,她那側臉兒就更好看了。
他送了冠兒就往前邊去了,明潼送他到門邊,眼見着他過得曲橋出了院門,回身就把珠冠拆下來扔到匣子裡,叫了鬆墨:“去把竹晴叫來。”
竹晴就是鄭衍原先那個通房丫頭,明潼不喜瞧着她在杵眼前,等閒不叫她往屋裡頭來,打簾子梳頭吹湯,她有的是丫頭可用,竹晴覷着明潼不是好相與的,自家又不得鄭衍的喜愛,自然縮了頭老實呆着,這番聽見明潼喚她,她立時往前來了。
一進門就先給明潼請安,明潼見她身上還穿着半舊的衣裳,頭上也沒什麼首飾,讓小篆吩咐針線房給她裁新衣:“辦宴那天,你就跟在我後頭就是。”
這是要帶着她露臉的事兒,竹晴怎麼不明白,明潼說得這一句又道:“楊姑娘也要去的,你仔細些個。”竹晴聽見了擡擡頭,又低下去應得一聲是。
“你同她既先就有來往的,如今也不要斷了,沒的叫人說我拘得你太嚴,也別見天兒的關在房裡,能往外頭走動,便走動一回。”明潼說得這話,竹晴還有什麼不明白,是叫她往楊惜惜那裡去。
她果然去了,藉着要花樣子,這兩個女人在明潼進門前彼此發着閒氣,等明潼進見之後再見,倒有些同病之感,楊惜惜見着竹晴過來,留她坐了,嘆一聲道:“可少見妹妹你了。”
竹晴也是一嘆,她還記着自家是來套話的:“可不是,新奶奶進門,總得老實些,還得在她手底下討生活呢。”
一面說一面翻花樣子看,指着兩個說描得好,楊惜惜果然按捺不住:“我看着她倒好,待你很兇不成?”
“姐姐怎麼說這話,在太太跟前守規矩那是應當應份的。”這意思便是明潼不好相與了,楊惜惜咬得脣兒,竹晴又道:“這番我倒好造化,太太給我裁新衣裳,叫我跟着看花宴呢。”點着手指頭說些個哪家哪家要來,楊惜惜聽入神:“這番,可是給二姑娘看人家了?”
“二姑娘往後的親事哪能差了……”說得這一句,外頭就有小丫頭子來尋:“竹晴姐姐,量身的人來了,趕緊回罷。”
竹晴快步出去,楊惜惜咬得脣兒,同得藉着花會,趕緊把事兒定下,她從繡籮裡頭翻出個繡了蜂鑽花房的荷包,想了半日在那裡頭繡上惜惜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