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沅稀裡糊塗被抱上了船,船上最大的艙房是紀氏同顏連章兩個住的,她跟澄哥兒便住在一個隔間裡頭,比原來的碧紗櫥西暖閣又靠得更近。
顏家這算是喜事喪事對衝,原來那點子喜意全叫沖淡了,不說紀氏身上不能穿紅,便是丫頭們也把那帶紅的裙子全收了起來,又不好過份素了,一水兒換上青綠色的褙子。
可賜婚了親王總歸是大喜事,主子們臉上不擺出來,下人丫頭卻還是高興,那可是實打實多拿了一個月的月例,一人還多得兩套衣裳,便是嬤嬤們約束了不許談論,揹着人哪裡止得住。
采薇自受了喜姑姑的敲打,又摸着了明沅是個犟脾氣,把那輕縵的心思收了去,便是人後也不敢再怠慢,明沅卻再不親近她了。
“姑娘可要用些乳餅,我看今兒還不知何處擺飯呢,防着姑娘餓,先預備了些吃食。”采薇拎了食盒出來,一個梅花攢心盒裡擺了四五樣點心,眼看着天色不早了,船開了好一會子,卻沒人來傳用飯。
纔剛上船事兒多,撲婦擡了箱子正在歸置,連喜姑姑也一併去幫手,着三個丫頭留下看着明沅,自家往前頭去了。
採茵叫留下守屋子,另三個跟着上了船,明沅有事便喚采菽采苓,采薇無事可作,她也曉得自家失了歡心,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往前湊,樣樣事體都先想在頭裡,便是采苓也覺出她有意露臉,跟采菽兩個一同往後縮,不願礙了她的眼。
明沅知道這一時半會的也吃不上飯,走得這樣急,點心也是廚房裡隨時預備着尋常吃用的,還真只有乳餅可口,剛要吃又想到紀氏跟澄哥兒:“太太吃,二哥哥吃。”
連箱子都沒開,更沒碟子好盛,采菽只好拿了乾淨帕子出來墊着,叫采薇均一半兒出來給紀氏送去。
這樣的巧宗便是明沅不說,采薇也不能叫別個得了去,思忖着紀氏愛吃鹹口的,把椒鹽酥兒多撿些出來,拎了食盒就又去了。
采苓衝她背影皺皺鼻子,采菽分明瞧見也只作不知,兩個一個去要水,一個守着明沅,澄哥兒先還呆在紀氏艙中,實在亂的顧他不着,叫采薇領了過來。
“哥哥坐。”明沅嘴裡叫哥哥,只把澄哥兒當作孩子,分了乳餅給他,又叫采薇從瓷罐裡頭挑些松花蕊出來泡了蜜茶,兩個挨着船艙邊的小窗戶吃起餅來。
“等咱們家去,就能看見三姐姐了。”澄哥兒惦記着明潼,拿了半付乳餅,說了這話又懊喪的垂頭:“我想好了把我寫的字帶給三姐姐看,也不知道瓊珠收拾了沒有。”
宅子淺了再塞許多人更不夠住,澄哥兒一向住在紀氏屋裡,明潼防着他跟乳母丫環親近,萬事不叫旁人沾手,等他大了,身邊也沒個正經的當職丫頭。
總歸就住在碧紗櫥裡,有甚事都叫瓊珠幾個隨手料理了,東西也一併歸在紀氏箱子裡頭,上房一亂起來,東西倒都帶了,只在哪個箱中還得回去開了驗看才知。
似紀氏的首飾衣裳貴重自然是先收撿起來的,澄哥兒屋裡的文房四寶也一併收羅了,住得兩年又添了許多東西,比來的時候箱籠更多,所幸沒帶着姨娘,船上且裝不住了。
“等見了三姐姐,再寫給她瞧呀。”明沅知道紀氏可能是懷孕了,籤文上寫的再吉利,也還不知道生男生女,對她跟澄哥兒來說是福是禍都還難料。
澄哥兒立時高興了,點着指頭要把曹先生給的暖硯給明潼看,寫的字還有畫的畫,也要一併給她看,兩個嘰嘰咕咕說個不住,倒把食盒裡頭的點心用掉一半,好容易紀氏那裡開飯了,卻一個都吃不下了。
紀氏臉上倦色更重,她心裡恐怕自個兒懷了身子,可日子還淺,又不好大剌剌的說出來,便是顏連章也不知道,身邊的丫頭更不曾鬆口,還是喜姑姑防着紀氏真個有了,這纔過去幫手,哪裡知道她這一出頭,安姑姑眉眼便不好看,只當她是來爭功勞的。
這回走的急,誰也沒爭上田莊管事的差,一併交給高安高慶,連着洋行紀氏也不及伸手,錢財終歸是身外物,子嗣纔是最要緊的。
高安高慶若真能瞞下主母莊頭的出息,那是多少年的體面都沒了,也不必跟着顏連章再當管事。
她因着疑心自家有了身子,得的籤文上頭又說是個男胎,更不敢過份勞累,原來俱要細問的,這回全甩給了兩個姑姑。
見着澄哥兒牽了明沅的手進來,還懨懨的提不起精神,船上廚房能做的菜有限,做了道醉魚,她卻不動筷子,想叫一碗粥的,纔剛上船不及預備,便要了碗杏仁酪,小口吃着,纔剛幾口只覺得堵得慌,又推開不吃。
平姑姑親自上竈,就在船上廚房裡裹了魚肉餛飩送上來,魚肉剔了骨打成漿裹在薄皮子裡,拿魚湯做底,切開蛋花絲,擺着蔥花芫荽,連澄哥兒見了也不再吃飯,又吃了六隻足料餛飩。
“等你姐姐見着你,都要不識得了,看着肚皮圓的。”紀氏吃了東西才覺得身上好些,還叫丫頭送一碗到前艙去給顏連章。
紀氏精神不好,用了晚飯卻還立起來消食,叫兩個小的也不許再多吃:“浪一大腳上就發軟,吃多了可不得吐。”看看澄哥兒的模樣,還真該給他挑個嬤嬤出來。
大戶人家,親孃倒還如養娘親近,吃了誰的奶就跟誰親,這些事兒紀氏原就沒少聽說,到她自個兒當了娘,更不敢大意,如今澄哥兒知了事,自然沒這些個顧慮,可她在肚裡翻一回,竟擇不出可意的人來了。
安姑姑絕計不成,喜姑姑又調到明沅房裡,若不是她懷上這胎,還能再拖一拖,這會兒還真不是時候了。
兩個孩子知道她累,玩了會子就要回去,紀氏原也沒精力陪着他們,指了瓊珠送回去:“夜裡便叫兩個孩子睡一牀吧,你們也輕省些。”
澄哥兒規矩教的好,回了屋子就要沐浴,船上用水不便,也還是拿大盆盛了些,把兩個孩子都擦洗了,裹上紗衫抱到牀上,蓋上薄被拍他們入睡。
澄哥兒一翻身就睡着了,明沅迷迷濛濛聽見喜姑姑叫采菽開了箱子,拿出個小漆盒來,叫瓊珠帶回去:“太太怕是叫累着了,這東西吃着正相宜的。”明沅伸伸腿也不知道里面是什麼,就叫這船晃的睡了過去。
船上少有事做,既不上課便只好多練兩張字,日日背一回書,再把棋盤擺出來,兩個人對弈,打發船上無聊時光。
兩個小的沒趣兒,餘下的哪一個都不得閒,擡上船三箱子白綢白布白絹,俱要裁了做孝衣,就怕到地方還沒佈置起來,到時候再預備這些只怕趕不及。
各個房頭的丫頭都拿了布回去,不拘手藝如何總要做兩件東西,可別進了門連孝幡孝布都沒掛起來,還得請陰陽先生算時歷,做道場,前前後後都是事兒,紀氏是想起來就腦仁一跳一跳的疼。
自家那個大嫂這二年不見也不知如何,顏順章房頭裡沒得妾,只這一條就把她養的跟個未出閣的姑娘似的,舊年見着顏明蓁都比她還更老成些了。
要說羨慕,哪個女子不羨慕梅氏這樣的女人,嫁作人婦十五六年,還跟小姑娘似的嬌嫩,叫人一說臉上便紅,上頭不僅沒有婆母要侍奉,下邊的弟媳婦也自來不給她添堵。
成日介除開畫畫寫字,便是跟着丈夫吟詩作對,紀氏還記得她剛嫁進門,這個大嫂子不同她說府中規矩,反而告訴她哪一處院落賞月亮時有淡雲疏雨落梅,最是風雅。
紀氏那時候還當這個大嫂子是想給她使絆子,故意作這付模樣出來,心下先自不喜,她又不想着去爭管家位,何必做這場戲來給她看。
等日子久了,她便知道,梅氏還真是個沒壞心的人,說的酸些,她還有一顆赤子心,婆母教了這些日子,她見着盤算卻覺得銅臭,更別說會算帳,一筆寫連字成詩她行,十個手指頭摸上盤算珠兒,便是將她拆了再造一個都不成。
這一門婚事是顏順章的師長給定下來的,配了家中最小的女兒,梅氏在家便得寵愛,出了嫁又得丈夫喜歡,這付脾氣怎麼也改不脫,紀氏一進門,婆母還沒叫她管家呢,這個嫂子沒忍過頭二個月,就拿了帳冊來請教她了。
也是這時候,過世的婆母才覺着這個二兒媳婦竟是個能立起來的,看着她打一回盤算,帳本一翻就知道前情後因,哪裡似梅氏,條條比着上一年來,連外頭米價高低都不知,憑白叫下人誑騙了去。
這才把紀氏捧起來管家,梅氏背地裡唸佛,顏順章一味寵她,還當她是山長家的小師妹,兩夫妻尋常在家還寫了箋送來送去,知道她高興,還跟弟弟打了保票,再不起別的心思,叫弟妹認真管家便是。
有這樣的兄嫂,鬥是鬥不起來的,可份心力又怎麼會少用,紀氏怕就怕她這頭才進門,那邊梅氏就跟又找着主心骨似的,萬事都靠在她身上。
紀氏有二怕,一是怕大嫂梅氏萬事不沾手,二是怕弟妹袁氏張口要過繼,她撐着頭打定了主意,等一到福州港口,便叫人下去尋個大夫摸一摸脈,也好有個準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