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氏小胡氏兩個一見她,都立起來迎,小胡氏快步往紀氏跟前一站:“只等着你呢,咱們倆也拿不準主意,大嫂子病了,大伯孃也病了,一院子倒得七七八八,只咱們倆個,且不知道怎麼拿主意呢。”
紀氏拿眼兒打量她一回,夏氏嘆一口氣:“老太太睡夢裡頭走的,倒沒受苦痛,只她隻言片語都沒留下,咱們倒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夏氏若不說話,紀氏也就罷了,幾個都不敢往前湊,心裡打得什麼算盤她清楚的很,斜她一眼笑出一聲來:“二嫂子這話說的,難不成老太太的喪事,還得老太太自個兒安排好了不成?”
夏氏一臉的尷尬,她才扯了嘴角要笑,紀氏已經越過她去,伸手就揭了老太太臉上的白布,見她確是一臉安詳,又手闔攏了擺在胸前,哪裡還能忍得住,伏在榻上放聲悲哭,還伸手去握她的手。
人都死了一天了,身子都硬了,紀氏卻還捧着哭個不住,就是這雙手把她從小樓裡接出來,就是這雙手爲着她安排衣食,就是這雙手給她料理嫁妝。
老太太一向同她嘆,兒女緣份薄些也是無奈,可她身後事竟辦成這樣子,紀氏怎麼不恨,心裡一個挨一個的罵一回,猛吸一口氣兒,抽了帕子抹掉眼淚,回身便道:“怎麼沒人來擡靈?外頭連個供茶燒紙的也沒有,可派了人去請姑子唸經?孝幡都不立起來,門聯都沒貼上,趕情大嫂子一病,家裡連個會張口的都沒有了。”
她此時也猜度着黃氏是不是真病,可這事兒竟無人出頭來管,心裡着實窩着火氣,夏氏不張口,小胡氏又哂哂的,沒人接這個茬,黃氏都病了,這些東西難道不得破費銀子,公中是拿多少錢出來辦喪事,前頭那些個男人們可還沒爭出個結果來呢。
兩房人家早就想好了,等着老太太一走就分家,再不能看着大房把錢貪了去,這會兒還沒爭了個結果來。
紀氏氣的肝疼,她冷冷看得夏氏小胡氏,知道那幾個怕是聽見黃氏曾氏病了,也都趕緊“抱病”,派了孫媳婦來盯着,是怕有人動老太太的東西。
紀氏吸一口氣,也不再搭理夏氏小胡氏兩個,知道她們此時定不肯走,索性光明正大的叫了紀老太太身邊的嬤嬤來:“叫門子去請貼白紙,把門聯兒蓋上,府裡各處有掛彩掛紅的全都撤下來,裡裡外外的門簾兒俱都換過,拆了大堂的隔扇起堂靈,屋裡是誰收拾的,把老太太的褥子拿一套了來鋪在板上,陰陽先生來過沒有,罷了,趕緊去請。”
小胡氏臉上賠笑:“到底是老太太教養出來的,妹妹一來,咱們可不就摸着門道。”她說得這話,便是想着紀氏能在後頭分家的時候替自家這一房說兩句話,她再是養在老太太跟前的,那也是她們二房的人。
紀氏冷笑一聲:“可不是,也只老太太教養過,別家竟沒這些個規矩。”她說得這一句,可不是打着胡家的臉,直說胡說沒有教養。
小胡氏此時有什麼忍不得的,只作聽不着,轉身去吩咐要茶要點心了,夏氏也樂得做個閉耳菩薩,她上頭只有一個公爹,這會兒她不撐着,還有誰能撐着。
老太太一共兩個庶子,兩個庶子又生下三個孫子,擠擠挨挨住了滿院子,臨了身上的衣裳還是她身邊的老嬤嬤見這麼爭下去身子就僵了,趁着熱乎給她換上的。
紀氏一來,一院子下人就有了主心骨,事兒總是要辦的,聽着她的吩咐,又是往外頭請扎彩匠,又是預備杉條杉木起孝棚,家裡沒預備那許多黃絹白布,也緊趕着去鋪子裡頭置辦,一個傳一個,先把鮮豔衣裳換下來,勉強能看得過眼去。
這年節裡頭哪兒能請得着裁縫,帷幕帳幔桌圍還有各房裡頭的裙衫,如今不過撤得紅色,還得換上白布的,小廝丫頭也得穿上白衣,紀氏是帶兩百兩銀子來的,倒先把這個支出來,叫人到外頭店鋪裡去買麻布黃絲孝絹。
老太太活到這把年紀算是喜喪,總得請一班細樂來吹打,又要請僧道唸經,還得到外頭去買碗分送,還要蒸得餅兒供在案,紀氏在心裡盤一回,一樁樁吩咐下去,小胡氏跟夏氏兩個只管坐着不動,可耳朵裡聽着她這麼吩咐,卻得託得茶盅兒直往她身上打量,知道這個姑太太厲害,竟這麼厲害,兩個對視一眼,可萬不能叫她落了東西去。
老太太生前,也曾說過的,往後她的私房均出一份兒來要給紀氏,這些話便是當着紀氏的面兒也曾說過,若不然,夏氏也不會等着她一進門就說“老太太沒留下隻言片語”來。
紀氏滿屋子一個也指望不上,夏氏小胡氏那裡的丫頭擺明了不聽差遣,曾氏胡氏連面兒都不露,紀氏氣性過了,便着人去請,不一會兒丫頭回來了:“我們太太身上不好,託了姑太太把事兒辦了。”
外頭男人就差打起來了,她能差的也只紀舜英一個,一場喪事一個人辦怎麼辦得過來,這些個不幫手便罷了,竟還拖起後腿來,只自家服素,也不敢別人院裡的下人如何。
紀舜英好歹算是男丁,喪表該他來寫,還得一家一家去呈送,紀氏把這事兒派給了他,那頭陰陽先生也請了來,見着一屋子女眷,倒一納罕,只顧低了頭,問定了壽數,掐得指頭算一算,點出相沖的屬相來。
紀氏便吩咐這些個避出去,這才起靈,外頭堂屋才置起靈堂靈門來,設了香爐花筒蠟扦,廚房裡緊着做了供食來,將將才把香給點上。
前頭報說粗設好了,後頭請叫了不相沖的往外頭擡,給紀老太太鋪設錦褥的事兒按理該是曾氏,便不是曾氏也該是黃氏,紀氏再氣,這個卻還得她們來辦,聽說設了靈堂,便往黃氏院子裡去,氣沖沖進得門,就見着裡頭靜悄悄的,黃氏蠟黃了臉兒睡在牀上,廓下煎着藥,見着紀氏來,連坐都坐不起來,紀氏這才知道她是真病了。
黃氏拖了她的手:“我知道前頭一個也指望不上,想去信叫你,她們又打得那個樣子,我是不成了,老太太的事兒,還得你幫把手。”
她也未必就似自家說的那樣弱,可不能起來辦事卻是真的,紀氏也無心寬慰她,她是晚輩,難道還能去拍曾氏的門把她從佛堂裡拖出來不成,反正已經不規矩了,乾脆不規矩到底。
她給紀老太太鋪得一層厚錦褥子,最上頭鋪一層紅色蟒錦褥,這才把老太太擡上去,身上蓋上一層白布。
這纔想起老太太口裡的含物來,這是早就預備好的,也隨着換衣裳的時候就塞到她嘴裡了,紀氏嘆得一口氣,纔剛是強撐着,這會兒萬事有了頭緒,立時叫卷碧讓人帶口信回去,說是今兒便住在這裡,喪事頭兩日,她定脫不開手,想了想皺眉道:“叫六姑娘一道過來。”
家裡的事就是交給三姐妹料理的,紀老太太們曾外祖母,她們也一併要緦麻的,換下鮮豔衣裙,令丫頭們也少換上綠藍的,正在預備着喪儀,叫廚房裡備下八盤餅饊、三牲湯飯好送到紀家去,那頭紀氏專派了凝紅回來接明沅。
明洛看一看她:“這是怎麼說的,還得你去不成?”她再怎麼也沒過門呢,服素便是,這會兒過去又非祭又非奠的,也沒個說道。
明沅細細問了凝紅,知道是紀家亂成一團,竟無人料理喪事,紀氏要在紀家住上幾日,想是無法再叫上她,別個哪一個還能佔着名正言順?
明沅原來就換上麻衣,坐上車往紀家去,正碰上紀舜英送白帖子回來,兩個在門上碰個正着,明沅見他還沒穿起素服來,身上還是明陶那身衣服,知道紀家是真沒人搭手,既碰見了便道:“門上怎麼沒人接喪儀,尋兩個識字的小廝守着纔好。”
夏氏小胡氏見着明沅竟來了,臉上倒有些掛不住,這不是擺明了打她們的臉,倒幫着吩咐起事兒來,只她們一開口,便想着作主,譬如小胡氏,頭一樣想着的,竟是把老太太的私庫拿封條兒貼起來。
紀氏再不接她的口,知道明沅帶了奠儀來,略扶扶她的手站起來,紀舜英就等在外頭,白事鋪子裡頭有現成的孝冠先置了來,他先披得白布麻衣,換過一雙素面的鞋子,紀氏便道:“你到你父親那兒去罷,總得有人迎客。”
裡裡外外的事兒一忙,到天色漸晚了,紀氏纔想起一天都沒吃東西,明沅陪在她身邊,她說一條,她就記一條,甚樣事體派給誰去做了,僧道打哪兒請來的,請了幾個要念多少卷經,她都細細列得出來。
小胡氏跟夏氏兩個,先還當她是個陪襯,等聽見她輕聲回話,給僧道安排歇房茶水,把廚房裡的人排成兩班輪換着治席,又叫人到紙蠟鋪去補金銀紙錢羊油蠟燭,燒的壽碗不夠也得去補,再有便是得去街買炭,一樣樣的補上去,一絲錯漏都無,彼此換了個眼色,這又是一個厲害的,黃氏
哪個不好定,偏定了這麼個姑娘進門,往後且有她哭的時候。
來弔唁的都得留下吃席,流水的席面,可不得時時上菜,紀舜英一身重孝跪在靈前,夏氏的兒子紀舜榮,還有紀舜華三個跪着,有人進來叩拜,他們便還禮,還得領人往宴上去。
眼見得堂前幾個小輩兒在守,裡前有甚事光想也知道了,年節裡本來就事兒多,也有不吃席的,
送上喪儀,再拿一套壽碗,便急趕着回去。
等外頭來報說沒買着這許多杉條毛竹,也無人搭這個手,大節下的許多東西都沒處去買,還有鋪
子關了門等元宵再開張的,買的這麼急,哪裡辦得過來,明沅見紀氏發急,咬得脣兒:“咱們家裡倒是有的。”
紀氏一聽明白過來,可不是有的,爲着給顏家老太爺辦喪事,這些個東西都已經預備了十來年了,俱在庫裡頭存着,棺木衣裳動不得,那些個毛竹杉條卻還是在的,她才一動念,便知道袁氏要獅子大開口,可這事兒趕得急,確也無法,派了人回去,只說銀子另算,先把東西拿了來。
這麼囫圇着才把孝棚搭起來,紀氏已是累得直不起腰,她就坐在老太太的臥房裡頭,見着東西還在,人卻沒了,連那鏡臺上的鏡簾兒都沒搭起來,心裡一酸淌下淚來,明沅端得湯麪遞上前去:“太太好歹吃一些,這樣子,怕得過了頭七才能歇的。”
面是清湯麪,連着蝦肉都沒放,蔥花也無,只擱了些鹽,紀氏自然吃不下去,嚥了兩口就推了不用,拉過明沅:“總還有你能幫襯,你也去吃一口,我陪着老太太坐會兒。”
明沅也無處去吃東西,她纔出門,純馨便立在廊下衝她招手:“你可餓了罷,跟我走。”她不敢把明沅帶回自個兒屋子裡去,竟一路把她帶到了紀舜英的屋子裡,此間原就無人,青松綠竹在外頭跑腿,裡頭守着純馨身邊的丫頭,擺得一個食盒:“這是大哥哥叫我給你送來的。”
打開一看,裡頭是小米粥,擱了紅棗子,還有些小醬瓜,純馨咬得脣兒:“實是辦的急,也沒旁的了,你別嫌棄纔好。”
明沅衝她一笑:“旁的我也吃不進去。”知道黃氏不許她過來,她卻差了她的丫頭到紀氏跟前聽差,已是十分有心了,坐下就喝起粥來,純馨笑眯眯的看着她,託了腮兒道:“你做我嫂子,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