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舜英回紀家之前,先往十方逛蕩了一圈兒,他還記得許諾了明沅要送她堆紗花兒,既忙完了,便往十方街邊這些個鋪子擔子上去尋可心的,挑最合適的買了送給她。
往擔子上看了一圈,有牡丹有芍藥這樣大團富貴的,也有玉簪蔥蘭這樣細巧可愛的,偏只沒有茉莉花,若是她簪一把在頭上,再配上茉莉香,光是一想,就叫他忍不住彎起嘴角來。
他身上還穿着從七品的官服,卻當街買花兒,大姑娘小媳婦哪一個不飛眼過來看他,年輕輕的文官兒,生得眉目端正,帶着書卷氣,往擔子邊一立,連擔主的生意都紅火起來了。
那擔主見他看了一圈兒也沒看上眼的,問一聲:“相公要甚,只要是花,小老兒都能扎。”紀舜英看他一眼,確是他擔子上的紗花兒樣子最多,那擔主怕他不信還道:“排草豆娘五毒,只要小相公說出來,都成。”
紀舜英聽他這樣誇口,問道:“茉莉花能不能扎?”
小老頭笑了:“能扎,只那朵兒小,費功夫,又賣不出錢去,這纔不上擔子,相公若要,明兒來取,只多饒些錢罷了。”大花賣的價貴,用的紗料竹骨多,一朵做出來既快還能賣得出錢,這些個小花非得一簇簇纔好看,越是小越是費眼睛,又不比桃花賣得好,這才少人做。
紀舜英摸了錢出來:“這是訂錢,替我扎一匣子,若是扎的好,往後就在你這兒買了。”他從錢袋裡抓了一把,總有五六十文,給了這老頭兒:“若是明天不成,晚兩日也行。”
那些個挑花的姑娘也有偷眼看他的,這會兒正熱鬧,門樓鋪子正是待客的時候,黃昏下立着這麼個買家,光看兩眼也值得了。
可他這麼細的挑花,說不得就是買回去給娘子的,各各看一回,嘆口氣兒,見他扔下錢便走,相約着出來的便扯着袖子念上兩句。
紀舜英往紀家去了,綠竹卻按着點兒來拿紗花,老頭得了錢,回去做了半日,真個堆得滿滿一匣子茉莉:“娘子戴不得這許多,這個拿來掛在來插都成。”
一看那嫩面的官兒就是個老實的,買紗花買這許多,老頭就怕他醒轉過來退貨,想着法兒做了好幾種,素馨的也有,紫茉莉也有,白花不好上頭,把這兩種紮在一處,就能簪在發間了,光戴這個也能見人。
綠竹知道這付心思嘿嘿笑了兩聲:“咱們娘子不嫌多,這是補的錢。”拿了匣子就往顏家去,也不進門了,遞給門房送進來,紀氏一看就知道是送給明沅的。
她今兒正穿着那一身繡茉莉花的衣裙,淡紫色的紗羅繡着白茉莉,底下的白綾裙兒挑線繡了紫茉莉,八寶往她這兒一送,看見就笑:“倒叫我送了個可巧。”
幾個丫頭一看掩了口笑起來,明沅再沒猜着他會送這麼些來,想了會子叫人拿出個花插來,紮成一捆插在瓶裡,擺在桌上,餘下的或戴或掛,采菽還道:“這要是冬日裡也還罷了,夏日裡誰戴假花。”
鮮花鮮果自來不缺,這些紗花,要麼是冬天無花可戴的時候簪的,要麼就是出客的時候,怕鮮花失了色澤才戴的,更不必說,這一簇簇小茉莉,宴席也戴不出去。
明沅卻把這個掛在珍珠長鏈上邊,繞上三圈掛在脖子裡,比單戴珍珠多些活潑意味,又比獨掛幾朵茉莉要顯得貴重許多。
餘下的紗花,姐妹們中間分送了一圈兒,給明洛的那一份兒,把白的全挑了出來,單把紫的送過去,她有一段不穿紅衣戴紅花了,往上房去的時候換過鮮亮的紗羅衣裳,可是紅衣,這一向都不曾見她穿過。
張姨娘也不是沒勸過,連着紀氏那兒新發下來的秋天衣裳,給她裁的也全是她原來喜歡的色兒,大紅的深紅的正紅的玫瑰紅的胭脂紅的,滿目的紅,快跟給明湘的一樣了,可她還是少穿,少有的穿起了暗花的素紗衣裳來。
明沅想着就嘆一口氣,紫花倒合了明洛的眼,她院裡生得兩株花,開得正好,剪下些來送過來當回禮,明芃乾脆回了一瓶香露,明湘替她畫了一張茉莉花的扇面:“我看你衣裳首飾都有的,偏沒扇子,拿了花樣叫外頭制了來正好用上。”
明沅細細做了兩個扇套,想送東西的時候給紀舜英送過去,他也住了幾日,送禮去的人說是個乾乾淨淨四四方方的小院,他在外頭求學這些年,明沅倒不怕他住不習慣,只暗暗盼着他甚時候再過來,灃哥兒要進學讀書了。
灃哥兒還不曾考童生,說進學,是紀氏尋了個館,叫他往那頭讀書,執教的幾位先生都頗有名頭,還是託了人才能送進去的,怕他跟官哥兒兩個學的呆了,想着紀舜英也是這點子年紀就出去的,多看多學有個比較總是好的。
灃哥兒這些日子很有些膩歪着明沅,紀氏是想叫他在學裡住上幾日,也不必天天都在,一旬總得有個六七天住在學館裡:“咱們家的孩子,不是含金含銀,那也是在蜜裡泡大的,叫他往外頭多看看,往後才能立得起來。”
明沅總有些捨不得他,又想着放他出去看一看就當是長見識,總歸就在金陵城裡,來往方便的很,總有小廝長隨跟着,若想回家坐個車就到了。
這纔想問問紀舜英學裡如何,接了這一匣子花,明沅就寫了張箋謝他,叫綠竹帶回了顏家,紀舜英細細回了一封,把學裡如何孝敬先寫了,再寫的衣食住行,想一想有明沅這個姐姐在,還有姑母那樣的嫡母,灃哥兒比他那兒可不妥當的多。
明沅接了信,按着信上寫的理起東西來,原想派人去看看屋子如何,又怕紀氏覺得灃哥兒嬌氣,灃哥兒倒不覺得什麼,坐在房裡抱了一團雪,看着明沅來來回回的理東西吩咐事兒還擺了手:“姐,你別忙,這些個我都知道。”
他看過好幾回明沅怎麼歸置屋子的,心裡有譜,明沅一指頭戳在他額頭上:“出去了可不許淘氣,若是回來功課不成,看我告訴太太去。”
又叮囑些夏日裡的吃食,不要冰着不要熱着,雖有書僮料理,若能自家動手的也不必事事都吩咐了下人做:“太太可說了,那先生收弟子是不以家境論的,你日子過的好了,仔細旁人瞧你不順。”
除了對着灃哥兒耳提面命,還把兩個書僮又都叫過來:“到了學裡,少吃獨食,哥兒有的,給旁人也預備着一份,可也不能日日請吃,若是平行端正有來有往的,纔好叫他多來往,若是專等着伸手的三四回就遠着些。”
灃哥兒聽着不好意思了,往明沅身邊一挨,把頭枕在她肩上:“姐,我又不是三歲大,我知道呢。”說着又道:“你可記着給我送吃的來。”
明沅“撲哧”一笑,伸手就拍他一下:“吃貨,給你預備着呢。”先着人把被褥席子帳子都送過去,書僮把屋子掃了一回,雖小倒還乾淨,只裡頭支着一張牀,一張桌子,再沒旁的落腳地兒了,便是打地鋪,也只能睡一個人。
明沅叫兩個書僮輪了班,叫他們有事自個兒交接了,不誤了灃哥兒讀書就成,各種事都料理好了,也到了七夕節前了。
往年城裡要開乞巧市,今歲這許多事兒,外頭的街市還沒到宵禁就全關了鋪子,街上一隊隊的過錦衣衛,城裡的胭脂戶都關了好幾家,連着妓子暗娼都有抓進去拷問的,何人宴上說了甚話,一句句都翻了出來。
乞巧市開是開的,只不如往年熱鬧,一條街市樓面的鋪位早早就該租出去的,如今饒了租子錢也放不出去。
紀舜英送了些七夕華勝過來,剪綵作的人形彩帛給明沅貼鬢,明沅也自做了乞巧果子跟七菜羹湯送回去,他還寫了張箋,問明沅想不想去乞巧市。
去是自然想去的,可這會兒京裡不太平,紀氏便沒放人:“原帶着人走一回也不是不成,小娘子們中秋也有走月亮的,只這會子事多,能避些便避些,到中秋,叫他帶了你出去走月亮過三橋。”
明沅難得有些可惜,卻規規矩矩回了信,又告訴紀舜英到中秋那天紀氏許了能叫她出去走三橋,這些日子來回的信件,比前頭三年的都要多,紀舜英看了就笑,把信收進信匣裡。
既是七夕節,女兒家都要供摩訶羅,彩泥捏的娃娃,描金飾玉的最佳,紀舜英買了兩個江州出的,一個給了明沅一個給了純馨,家裡還設了乞巧樓,專供着這摩訶羅娃娃,還得設上果子香糖,乞美貌乞靈巧。
越是富貴的人家,摩訶羅就越是供的多,明沅姐妹還得着明蓁送來的,三層高的乞巧樓,裡頭供着的娃娃從頭到腳穿的戴的都是真金打的,不必問也知道這必是成王給女兒做的。
幾個姑娘在院子裡頭給這些摩訶羅供上香果,明芃還道:“你們可沒瞧見姐夫那樣兒,我再沒瞧見過拿象牙雕的,一層層穿着衣裳,金鐲金釵環佩都是真的,那個乞巧樓有七層這樣高,比宮裡頭的怕也不差什麼了。”
成王疼女兒,疼的人盡皆知,這麼些年只這一個女兒,不是無人想着送女兒進去,若能生個兒子,可不就是世子了,這些年沒兒子,明蓁也不是沒擔過惡名,元貴妃便再無好話,一句句刺的明蓁垂了頭,聽着她的教訓,儼然已經把自個兒當作皇后了。
可成王就是一個也沒收,那些明裡暗裡提起來的,叫他拿眼兒一看,都收了聲,再看他寶貝女兒這模樣,心裡頭也不是不嘀咕,一個女兒,再寶貝還能當世子不成?
明芃也很爲着姐姐憂心,明蓁卻只是笑,也不同妹妹分辨,一意把這惡名擔了下來,原來說成王妃如何如何溫柔賢惠,如今卻再沒人這麼說了,提起來都說她是個妒婦。
宮裡也不是沒賜下人來,這些個進了成王府的門,就再沒摸着過明蓁住的院子,有一回在阿霽跟前露了臉兒,阿霽既不曾見過,便問她是何人,那宮人竟嬌滴滴的道是來侍候王爺的,叫阿霽一鞭子甩在臉上,擦出血珠子來破了相。
氣的不肯跟成王說話,衝他跺腳使性子,成王知道了,把女兒拎起來彈她的腦門:“這就值得生氣了?你不喜歡她打發了就是。”第二日這個宮人就不見了。
明蓁也不衝女兒發脾氣,只晾着她不跟她說話,連着丈夫她也沒個好臉色:“王爺寵愛她,才該爲她計長遠,這麼個寵法,往後可怎麼辦?生氣就使鞭子,便是公主也沒這樣的性子。”
成王懶洋洋的在後頭摟了她,看着女兒小鵪鶉似的縮了脖子,大眼睛裡含着淚,要哭不敢哭的樣子,衝她眨眨眼兒,伸手去撫明蓁的背:“我的女兒就這個性子,我慣得起她。”這輩子必要活的長長久久,看哪一個敢嫌棄他女兒性子不好。
明蓁止不住的頭疼,好容易走了這一年半,把女兒教的有些淑女相了,偏他一回來,把這一年多的功夫全抹了,又變成個小霸王,阿霽還湊過來,把臉埋在明蓁的裙子裡頭:“娘,我錯了。”
明蓁看看她這付可憐相又心軟:“你怎麼錯了?”
阿霽眯了眼兒一笑:“不該叫別人知道。”明蓁氣的要拍她,叫成王抓了手:“她是大姐姐,往後一串弟妹,她護得住。”
造反那事兒,聖人不急着派他出去,他就不急着出去,前頭那場仗有的好打,這時候玩心眼,後頭有的好後悔,他閒了,明蓁卻替他憂心起來,成王摟了她的肩:“不怕,沒事兒。”明蓁靠在他身上,手摸着他的腰,眼睛往一掃牀屜,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七夕這天,明蓁還把幾個姐妹跟紀舜英灃哥兒官哥兒都請到府裡來,連明琇都沒漏,一處玩樂乞巧,做巧酥染指甲還問明沅要不要拜一拜魁星,七月七是魁星生日,別個不拜,到她卻是免不了的,明沅紅了臉謝過大姐姐,聲兒細細的:“在家,已經拜過了。”惹得明湘笑起來,兩人住一個院子,有點動靜都瞞不過,可不是一大早就起來拜了。
明芃脆聲一笑:“他們讀書人該拜的,怎麼叫你操心?”說着拿面往明沅鼻尖上一沾:“你就管着拜織女罷。”
她打趣的明沅,明沅也打趣她:“我可不是織女,哪個該拜哪個知道。”說着衝着明芃比了二,兩年之期,可不就快到了。這下把明芃堵着沒話說,跺了腳不饒她,兩隻沾了白麪的手,捏上明沅的臉。
紀舜英遙遙聽見,笑彎了嘴角,見她巴掌大的臉盤全沾着麪粉,看一眼就是一眼的笑,灃哥兒唉唉兩聲:“完了,那巧酥也不能吃了。”
夜裡把紀家姐妹兄弟送到家門口,這才告辭回去,手裡拎着明沅做的巧酥,有捺香的有方勝的,撒得滿滿的芝麻,拎在手上都能聞到那熱烘烘的香,明兒紀家也要吃宴,早就來請他,叫他今兒務必回去了,青松綠竹兩個才一點燈,就見牀上坐着個姑娘,穿是窄袖衣裳,白綾裙兒,乍看之下活脫就是個明沅。
紀舜英先是一驚,接着眉頭一皺,嘴角緊緊抿起來:“誰叫你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