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家先還沒把梅季明失了音訊的事兒跟蜀中大亂聯一處,只知道過了約定的日子還不見人,梅氏派了人日日守在渡口,天天自早等到晚,等了十來日,下元節時接着的信,到冬至節前還沒有消息。
許氏是在慧哥兒滿月禮之後到的金陵,路上頗多周折,不獨她來了,還帶了一個兒子一個侄子來,不至於路上遇着事兒,身邊沒個人幫襯。
明芃接着許氏就咬了脣兒要淌淚:“舅姆好些時候都不給我寫信了。”許氏不是不想寫,自家養大了的,怎麼沒有情份在,她實是不敢寫,爲着梅季明的事兒,梅老爺梅老太太兩個,不知發了幾回脾氣,兩家早就做好了退親的準備。
姑娘都這個年紀了,再呆在家裡怎麼合適,往後再嫁也是低嫁,好好一樁親事,若不是梅季明早就結了兩姓之好,女兒也不必天天吊着心,就怕再有個什麼,明芃一時想不開。
家裡既是要辦喜事,各色東西都已經預備起來了,許氏又多帶了聘禮來,光是夏日裡用的扇子就有半箱籠,繡花的緙絲不算,還有貼金貼玉的。
明芃也知道這就是要辦喜事了,她的嫁衣鳳冠是早早就預備好了的,流水一樣的織品,上頭用的繡線都是真金拉出來的。
樣樣事體都急備起來,連外頭的紅事班子都定好了,許氏還告訴梅氏:“曉得京裡頭不太平,你放心,這兒辦一回,回去還得大操大辦一回的。”因着覺得耽誤了明芃,梅家一接着梅季明的信就預備起來了,屋子全換了個新,比着梅氏出嫁那會兒,還更風光些。
許氏也是鬆了一口氣兒,這個兒子到底守了信,若不然她在妯娌裡頭連頭都擡不起來,擡不起頭也就罷了,婆母公爹兩個時時要提起一二句來,她一輩子守了禮數,養個兒子竟這樣不着調,差點兒悔斷了腸子,早知道有今天,早早就該把他的腿給打折了。
喜事是就在顏家辦了,可三書六禮卻還得再走一回,顯着梅家很是看重這樁親事,明芃雖因着家裡嬌寵,又一向跟妹妹們玩在一處,看着就顯得年小,可算着她也是實足十九歲的人了。
梅氏見天兒爲着她犯愁,倒不如梅季明就死在外頭了,女兒念上兩年也就再嫁,這樣幹吊着,她有幾年青春好磨,每每恨起來都咬牙切齒,丈夫雖不說重話怪她,她自家卻怪自個兒,可誰能知道這麼百般好的一樁親事,竟出了梅季明這個變數。
若是老老實實成親,可不比明蓁嫁的還好,如今也是鬆下一口氣來,梅家跟顏家兩家子使力氣辦喜事,既不好惹人的眼,只好不停的給明芃補東西,除了給明芃,還有給梅季明的。
他是新郞倌,出去這些年,也不知道變作甚個模樣了,衣裳是該字寬些還是該窄些,鞋子又要放大多少,全沒了主意。
明芃卻笑起來,報了個尺寸給許氏,許氏還詫異,明芃便笑:“表哥這個愛嘮叨的毛病寫起遊記來也改不脫,一時腳上打了泡,一時身上衣裳倒短了,總有感慨,若是他沒作假,便跟這個差不離了。”
許氏心裡頭又嘆,摟了明芃不撒手:“我要是有你這麼個閨女,給我幾個小子也不換,把你那幾個表哥,全比下去了。”等過了門就加了倍的待她好,跟梅氏兩個又是一番推心置腹:“我這可不是光面話兒,明芃是在我跟前長起來的,我本來就拿她當女兒待,又是我那個孽障對不住她,只她進了門,若有個待她不好的,我頭一個先不依。”
連將來沒有兒子,過繼的事都想好了,總之絕不叫梅季明跟旁的女人生下孩子來,許氏握了梅氏的手,她雖沒養過女兒,看着明芃也差不離了,知道當孃的最怵的是什麼:“你放心,家裡的人都是她的靠山,那些個糊塗混帳的,連着咱們家的牌坊街都別想邁進來。”
梅家有一條牌坊街,比詹家那個貞節牌坊不同,俱是中了進士,鄉里給銀建的坊,長長一條街十來個牌坊,裡頭還有推辭不受的,說是街,想進梅鄉,就得從這條路上進來,許氏這麼說,便是連鄉都不讓旁人進了。
她這麼說也有因由,家裡那許多讀書人,同各地大儒書院也都有信件來往,梅季明過一所寫得什麼,也有人抄錄了寄回來的,裡頭他那個胭脂,就叫梅家上上下下都綠了臉,許氏那三個兒子,俱恨不得把這個弟弟拎回來揍一通。
梅氏心裡也正記着這個,女兒真在興頭上,似把這人拋到了腦後,可當孃的怎麼不替她多想些,那一個也是跟了一年多的,若真要帶進來,可又怎麼說?
得了許氏打的包票,梅氏又嘆一口氣兒:“若是,若是已經有孩兒,又怎麼辦?總沒有叫梅家子弟流落到外頭的理。”
許氏冷哼一聲:“聘者爲妻奔者妾,那麼個東西,連妾都算不上,家裡再什麼這樣不規矩的事兒。”
梅氏聽了這纔算把懸着的心放了下來,明芃一頭熱,她想的卻有了孩子怎麼辦,庶長子往哪裡擺,她是出嫁女兒,再受父母寵愛,也斷沒有寫了信回去叫不認孫子的。
事事都商量好了,偏偏梅季明遲遲不歸,他是兩頭都寫了信的,那便是有了定準,必要回來的,若是想逃,也不必還給梅家送信了。
家人篤定他是要回來的,派了人到渡口等着不算,還各種寫信問他的行路,梅季明卻是真個沒了音訊,按着日程不論是走水路還是陸路,這時節怎麼也該到了。
一家子個個都着急,只有明芃不急:“表哥怕又拐到哪個山澗石洞裡頭去了,等他玩鬧夠了自然會回來的。”
她不急,梅氏纔剛放下來的心卻又吊了起來,許氏也是一樣,叫兒子這麼折騰,真真折她的壽數。
顏家無人不知,明洛當着明芃的面不敢說,跟明沅卻道:“你說梅表哥,是不是……是不是又跑了?”明洛眼裡梅季明哪裡是去遊學的,根本就是逃婚,作個兩年之約不過騙騙明芃,這回來信
說要回來,她先是一喜,跟着又皺了鼻子,跟別人不敢說,卻跟明沅道:“必是沒銀子,知道外頭日子不好過,這纔回來的。”
明洛跟明湘,一個是明着嘴上就不饒,一個是暗裡厭惡至極,明沅看着她們倆這樣就笑:“說不得是造化呢,二姐姐這些畫兒,拿出去可有人能比?”再說梅季明確是寫了信,要回來了。
明洛想着自家,再比一比明芃,她還不比明芃呢,依舊還是爲着明芃擔心:“會不會,會不會跟那話本子上寫的,甚個嫁衣都穿好了,人卻不回來了?”
她這一肚子的話本,全是張姨娘說給她聽的,原來當她要成親了,雅事自小學到大的,這些個俗事可不得趕緊多知道些,嫁了人可不是香閨裡的千金了,成了人媳婦哪一個不是柴米油鹽,張姨娘經的事兒多,肚皮裡那些個陳芝麻爛穀子的話本拎出來,竟把明洛聽住了。
拆開了揉碎了,總是一樣的故事,無非就是癡心女子負心漢,每個故事到了尾巴,張姨娘都要再加上一句:“男人都是靠不住的東西,你把手上的錢鈔捏緊了,隨他怎麼浪,總得回來找你。”
明洛鼓了嘴兒說得這些,將心比心,她才及笄,張姨娘就急的滿嘴是泡,紀氏把她叫過去兩三回,都是說外頭如今時局不穩的,聖人殺了都有千把人了,跟誰家結親都怕再坑了明洛,張姨娘道理是懂的,可她怎麼不急,自出了詹家事兒,她人都瘦了兩圈,嘴裡的泡是好了,可還時不時的着急上火,這個天兒還在煮蓮心茶吃。
明芃都要二十了,還在乾等着,家裡人不說,往外頭去時別個怎麼不說不問,若不是明芃一直念着梅季明要回來的,又怎麼受得住。
“她那些個畫跟長卷,若是能作嫁妝自然好,要是嫁不成,可不戳心戳肺的。”明洛絞手帕子,說的確也有道理,她自經過詹家事,再想甚事都先往壞的那一面去思量了,說着就嘆一口氣:“要真能順順當當就好了。”
不意竟叫她給說中了,一直到冬至節後梅季明都沒回家,明芃不急,梅氏跟許氏卻急個半死,許氏當着梅氏的面,一天也不知道要把這個兒子罵上多少回,急火都要燒了心肺脾了,兩個相對都沒話說,若是這回再出什麼茬子,這門親戚也作不成了。
正在這兩個人拿不出辦法的時候,跟着梅季明的小廝投到顏家來了,進了門就大哭一通:“少爺,少爺沒了。”
許氏倒抽一口氣,差點兒暈過去,梅氏急問一聲:“說明白了!”
那個小廝是梅季明在外頭買的,因着他手腳快又識字,回來的時候也帶着他,他們原是不經過蜀地的,那地方那時候還沒亂起來,梅季明卻想着蜀地有些舊友,順路看望一番,哪知道進去了就出不來了,正逢着叛軍作亂,難民潮水似的涌出城去,一半兒走路一半兒坐船。
他們倒是擠上船去了,船還沒開呢,倒踩踏死許多人,叛軍引火燒船,梅季明跳上船頭跟人撕打,小廝眼睜睜看着他叫人扯着摔下船去,落進水裡,生死不知。
說是生死不知,哪裡還能活下來,便活下來了,叫叛軍抓着還能有個好,小廝無處可去,這世道哪裡都不太平,想着少爺是要回金陵的,千里迢迢帶着東西回來,值錢的事物也不餘下什麼了,
路上就換了吃的,倒有一書簍的稿子,是這小廝留下來當記認的,他要上門總得有個說頭,不能叫人當乞丐流民趕出去。
許氏聽見這話,身子虛晃兩下,“咚”的一聲倒在地上,梅氏揪着心口還不曾嘆了來,明芃打罩門後頭了來,行到小廝跟前,怔怔看着他:“把東西拿了來。”
她適才緊緊咬得嘴脣,脣上叫她咬出血來,此時臉色煞白嘴脣血紅,伸手要了稿子,只打眼一看,就知道確是梅季明的東西,她一聲不吭,往後栽倒,碧舸蘭舟兩個搭手扶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