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沅在正房的生活是從第二天正式開始的,自今天起她便算是正式養在太太身邊了,她想了半夜也不明白紀氏幹嘛要走這步棋,她是個女孩,既然是想抱就能抱來,又爲什麼不把兒子抱了來。
纔出生的奶娃娃,知道什麼叫親媽,看看澄哥兒,他也知道自己是姨娘生的,卻渾沒把這當一回事。
想到澄哥兒,明沅隱隱明白過來,許是因爲有了一個,不必再要另一個?可不論是哪一樣,她都不明白紀氏的意圖,借了女兒的口抱個庶女過來,想拿個在親媽那裡都不受寵的女兒當質子?
她腦子裡轉了一個又一個念頭,卻沒有答案,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等醒過來天已經大亮,只有一個采苓守了她,侍候她穿衣擦臉,拿馬毛細刷子給她刷牙,明沅只要張了口,再含了花露吐出來就行。
她擦了臉,采苓從小瓷盒裡拿銀勺子挑出一團油脂,在手上推開了給她抹臉,這東西也不知是拿什麼做的,香得舒服,擡眼就看見屋子裡堆滿了東西,采苓抱了她指給她看:“姑娘快瞧,這些俱是原先三姑娘用的,好不好看。”
西暖閣裡大變模樣,泥金描花草蝴蝶的圍屏擺在門口當作隔斷,兩邊掛起了珠簾,一邊垂一道繡幛,也是蝴蝶花樣兒的,采苓也不管她懂不懂,指了那些蝶兒告訴她:“太太說了,姑娘屋子裡很該活潑些,等會子連氈墊引枕靠手都是要換的。”
地上還有一箱子小孩衣裳,明沅昨天玩的玉雕貓狗也都擺在小几子上,獅子狗滾繡球的繡屏,彩紙扎的小風箏,還有幾付花牌,嵌寶石的小牙盒擺滿了小几。
明沅心裡咋舌,臉上卻懵懂,采苓還當她不懂,搖一搖她:“姑娘進上房請安,可得謝謝太太跟三姑娘。”
這跟明沅想的全不一樣,她以爲自己是來當質子的,可現在一看,紀氏養她的辦法恐怕跟養澄哥兒的辦法差不多,澄哥兒連親孃都不認了,是想把她也養活得只認嫡母不認親媽?
她心裡揣摩這些,面上卻點頭,喜姑姑快步進來,一見明沅就笑,說句姑娘醒了,又吩咐起采苓來:“你也去幫手,把東西都歸置起來,衣裳原便是按着身量收拾的,撿點些姑娘能穿的,用不着的還封起來擡回去。”
采苓應了聲是,喜姑抱了她拍拍也跟采苓說的一樣,叫她到了正房裡好好請安,摸了她一頭細軟的頭髮,抱到門邊才放她下來,一路牽了手帶她到正房去。
紀氏今兒氣色比昨日更好些,臉上帶了紅暈,頭髮鬆鬆挽在腦後,頭上簪了支珠釵兒,耳朵眼裡紮了翠玉小葫蘆,清爽爽一身挨在大迎枕上邊看帳,明沅規規矩矩立住了,兩隻手抱在胸前,細聲細氣道:“請太太安。”
紀氏擡了頭衝她招招手:“屋子可歸置好了?”喜姑應上一聲,又低頭去問明沅:“新屋子安置的可好?”也不等着明沅回她,跟着吩咐起來:“瓊玉你帶了采薇去庫裡挑四幅瓷屏,嵌到六姑娘屋子裡去。”
顏明潼跟顏明澄兩個都到館中讀書,兩個庶出的姐姐也在學中,只有明沅還未開蒙,因着身子纔好,也不叫她早起請安,只待她睡足了才抱到紀氏這裡來。
等小桌子擡上來,明沅就知道這是單給她留的,甜白瓷的小碗拿玻璃蓋兒罩着,梅花攢心小盒子盛了了五味小菜,紅白黃綠各色齊全。
紀氏曉得她會自己吃飯,點頭讚賞,拿過小銀勺兒放到她手裡,自己卸了手環戒指,拿了牙箸挾小菜擱到粥上。
睞姨娘那裡吃的還是大米粥,到紀氏桌上卻是黃米,裡頭還擱了赤豆薏仁,燉的起了一層油衣,黃的是筍脯,白的是蝦茸,紅的鴨蛋黃兒,綠的是酸汁兒瓜齏,中間的原當是肉鬆,還是紀氏問了,明沅才知道是鴿肉鬆。
梅花攢心盒子邊上還擺了一盅兒熱牛乳,跟切成對半兒的鴿子蛋。紀氏是真心想教養她了,看着她用了一碗燕窩粥一個鴿子蛋,再配些炒鴿鬆,漱過口抱到身邊來,拿了字牌兒教她識字,不是什麼一二三四,卻是天地玄黃,紀氏念一句,她跟着學舌念一句,八個字唸完,就教她認。
明沅心裡拿不定主意,裝着不懂,半日才認出一個天來,紀氏臉上笑,伸手摸了她的頭:“原是早就該學起來了,倒耽誤了她,潼姐兒三歲那會子,都會背一本千字文了。”
瓊珠給紀氏續上茶,笑道:“姐兒這樣聰明,早晚學得會。樂姑姑帶了小丫頭來給太太挑撿。”四採原來是紀氏這裡的二等丫頭,調過去照顧了明沅,自己這裡便得補人上去,她身邊四個大丫頭,這些日子還是由着撒掃的小丫環子打水鋪牀。
紀氏把字牌一放,幾個十二三歲的丫頭一字排開立在下首,她挨個兒瞧過去,點了裡頭四個:“便是這四個吧,起了名兒沒有?”
樂姑姑叫個樂字,人卻嚴肅,繃直了揹回紀氏話也是一板一眼的:“回太太的話,已是起了名的,留下的這四個挨個兒叫六角七蕊八寶九紅。”
紀氏點點頭,嘴角一彎笑了,很是滿意的樣子,轉頭看了瓊珠:“這幾個就在我屋裡吧,你先調理起來,采薇幾個俱是當過差的,總歸牢靠些,六姑娘那頭若沒個得力的,也不周全。”
瓊珠應了聲是,帶了小丫頭下去訓話,走到門邊明沅還聽見一句:“樂姑姑調理的人兒,再沒什麼不放心的。”
紀氏指了那個天字,明沅念出來,又唸了一句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紀氏抿嘴一笑,摸摸她的腦袋:“沅姐兒真乖,瓊玉,拿了酥糖她吃。”
一上午不過就學這一句,等擺午膳的時候,明潼帶頭,領了一串弟妹來給紀氏請安,明湘明洛兩個手拉了手兒,明潼牽着澄哥兒,進來了先一字排開:“請太太安。”
紀氏倒沒把澄哥兒攬到懷裡,挨個兒問了功課,兩個庶女已是在讀《女誡》,便隨口問了兩句:“女行有四,何也?”
明洛答的快些:“婦容,婦言,女功,女德。”
紀氏卻不點頭,只笑眯眯看了她:“女行有四,德字爲先。”明洛皮子雪白,叫這一句說的面上通紅,明湘卻是一味老實,叫妹妹搶了先也不惱,見她叫紀氏挑了錯,還轉頭看看她,兩個庶女也能看得出出身來,明湘的姨娘是紀氏給擡的丫頭,明洛的親孃卻是別個送進來。
澄哥兒急着等紀氏問她,這時候已經耐不住了:“娘!我說!”紀氏睨了他一眼,這才又垂了頭,盯着鞋尖兒,偷偷擡起來打量她,衝她露個討好的笑。
明湘明洛是不在紀氏這裡用飯的,紀氏問完了功課便揮了手:“陪你們姨娘用飯去罷,歇了晌午再去繡房練針。”
兩個女孩又手牽了手出門去,這時候澄哥兒纔不講規矩了,撲上來就抱住紀氏:“我新背了詩,娘怎麼不聽!”
當着人面都叫太太,急起來撒嬌便喊起娘來,見屋子裡頭沒了別人,手腳並用的爬到紀氏身上去,外頭飯桌兒擡了來,澄哥兒纔想背詩,便叫香酥鵪鶉勾住了,炸得酥脆脆的,皮子金黃,他伸手就要抓,叫紀氏一拍這才擦過手,拿竹籤兒串起來吃着。
又分了一隻到明沅碗裡,澄哥兒在莊子上就饞這個,春日才播種,菜籽兒一撒下去,成片的麻雀鵪鶉便飛撲下來啄了菜籽兒吃,那鄉下的小娃,在田地裡頭張開網,等鳥飛下來落了地,兩邊一拉,跟捕魚似的把鳥網起來,帶回去或是炸或是蒸,加些山薯進去便是一鍋子肉湯,極是美味。
紀氏見兒子吃的嘴兒油乎乎嗔了女兒一眼:“便是你這樣慣了他。”明潼只是笑,抽了帕子去給弟弟擦嘴角,若不知道內情,還真當這是一家子了,明沅眼睛盯着炸鵪鶉,拿小手撕了肉吃,吃了半隻便伸手要溼毛巾。
紀氏看她一眼,等撤了飯桌便叫明沅跟澄哥兒一處睡到碧紗櫥後邊去,這裡是澄哥兒住的地方,紀氏待他倒真似親孃了。
澄哥兒不一時便睡了,隔了一道紗罩還有什麼聽不清楚,裡頭瓊珠守了,外邊卻是紀氏在同女兒說話:“你也太意氣了些,這付脾氣甚個時候能改?不過枝上麻雀吱喳兩聲,她是哪個牌位上的人,也犯得着教訓她這一場?”
睞姨娘不肯把箱子搬過來,有幾分是捨不得女兒不好論道,若算到十二分,裡頭只怕十一分是爲着到顏連章面前討好處。
哪知道這付如意算盤還沒打,就叫上房看穿了,紀氏是真不屑同一個姨娘計較,這些個只當生養過了便有了立身的根本,可那些大宅門裡的正室,拿捏妾的法子多的便是,但凡丈夫是個清楚的,再生養過又如何,發賣不得便全送到家廟裡頭唸經去。
她不欲跟個姨娘較真,養的她心氣兒高了,不必她出手,自個兒就要跌跤,哪裡知道女兒氣性這樣大,夜裡顏連章來的時候,抱了一匣子東西說是給六妹妹的。
又是衣裳又是圍屏,珠簾香料件件都想的周全,顏連章越聽越笑,覺着女兒有長姐風範,誇了兩句道:“你六妹妹哪裡就少這些,她那兒有呢。”
女兒臺子都搭起來了,紀氏哪裡會不接這個茬:“睞姨娘捨不得她,那些個便留了給她作個念想。”臉上收了笑意,淡淡一句話便叫丈夫皺了眉頭,問明白了便派人去訓斥,說抱沅姐兒抱過來,是太太給她臉。
顏明潼是頭生女,若不是隔了將兩年還沒兒子,紀氏怎麼也不會給丈夫擡通房,便是生了兒子出來,這個嫡女也是當作掌上珠來看的。
顏明澄便是她給抱到上房來的,闔家都當只當她是小女孩兒稀罕弟弟,非要同吃同睡,顏連章見她竟然耐心細緻的很,原說留上三四日,後頭便成了三四月,再往後,便是程姨娘也知道,這個兒子是要不回來了。
紀氏回過味來,都養熟了,哪裡還會還回去,把兒子看的牢牢的,程姨娘叫她軟硬兼施擠的站不住腳,若不然後頭的睞姨娘又是怎麼擡起來的。
索性咬了牙往痷堂裡頭去帶發出家,紀氏大面上做得好看,碳火絲棉自來不曾短少,月例銀子還更厚一倍,每到了年節裡頭還着女兒帶着澄哥兒去看他親孃。
這個兒子是真心當作親生來教養的,她生女兒的時候頭怎麼也出不來,虧了氣血一直懷不上,自然把澄哥兒貼心貼意的養起來,若往後能生出哥兒來,大的這個便是助力,若往後生不出來,後頭那些也一個都越不過他去。
抱了庶女過來也是一樣,再多一個庶子便顯不出澄哥兒來,由着睞姨娘作大,還不如把庶女養在身邊,紀氏是大家出身,庶子長大了讀書考舉也好,打理產業管着庶務也好,總得得用,庶出女兒也是一樣。
一樣的教養一樣的規矩,往後才能尋一門好親事,真把庶女當作物件,半賣半送折騰的嫡母,哪一家子能看得起,還是那句話,教養的好了,自是個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