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下的這個令,苦主死了一半不算,當初那些主審的官員也一樣落了罵名,擔了名聲,卻也沒落着好,從國庫裡再把這些東西吐出來,忙的年前一日未歇,幾家有的死絕了,有的尋不着人了,還有的,便似徐家,由着徐夫人的孃家幫忙打理。
徐家的田產家宅退回來,接手的就是徐家的遠枝,原來出事的時候一句不問,到拿錢了這消息就跟長了翅膀似的鑽到人耳朵裡去,落到徐夫人手裡,只有十之一二。
這十之一二里,還有賠補贖人的錢財,東西看着不少,真折算到手裡也只有七八百兩,抄家的時候一樣樣登的詳細,恨不得連器具上頭的花紋都描下來,到發還的時候,緞子布匹這些以次充好了不算,連着玉瓶金盒也都換了鍍金的,拿出來的根本就不值錢。
裡頭層層盤剝,徐家又沒人再出頭,這一份就已經是橫財了,徐家人就怕徐夫人孃家來鬧,這才分了出來,賣人的時候不管,這時候倒假惺惺的想起徐家還有幾個女兒了,對着徐夫人道:“總還得給幾個丫頭留下嫁妝錢。”
宅子田地俱都賤賣了,倒還給徐夫人留個二進的院子,光這就叫他們肉痛,拿了錢財趕緊回鄉,來領錢的還想着還刮一份兒。
徐夫人親子親女俱都死了,女兒還是叫人退了婚死的,換作原來,若是女兒未死,她必把這些錢交給兄弟,由着兄弟來照顧她們母女,可女兒病時,那些個嘴臉她看得夠了,到女兒發了喪,就搬了出去,就在留下的那間小院裡度日。
青梅就是這個時候找回去的,徐夫人身邊只一個婆子一個丫頭,孃家罵她是白眼狼,得着好了卻不分錢出來,卻不曾想過這餘下的就是她的棺材本了。
青梅自稱姓徐,那婆子還不敢認,這些個都是後頭僱傭的,知道主家遭過難,也確還有流落在外的,把她引進去,青梅看着堂前頭髮花白的徐夫人,哽咽出聲,跪過去叫了一聲“太太”。
徐夫人原來待她產算不得好,可到如今這小院子裡頭,也只餘下兩個跟徐家相關的人,徐夫人看了她一會兒,辯出了面目:“這是……這是小七罷。”
青梅一怔,看着徐夫人眯了眼兒,又去看那婆子,婆子就站在徐夫人不遠處,伸手點點眼睛,衝她搖了搖頭,青梅記得最清楚的就是徐夫人的眼睛,她對庶出子女一向嚴厲,若不然她的女課也不會做的這樣好,誰知道出來了,還能用女紅掙裹腹食,若是嬉笑的,徐夫人必然要拿眼看過來,叫她眼兒一瞪,姐妹們都大氣兒都不敢出,如今這雙眼睛,竟就這麼壞了。
“我是蘊宜。”到這時候才說出這話來,大丫還懵懂,原來青梅姐不叫青梅,她看着青梅跪了,自個兒也跟着跪下去,徐夫人再仔細看了她,衝她點一點頭:“你回來了,給你父親兄弟上香去。”
青梅久等不到紀舜華,天天差了大丫到街上打聽消息,大丫能探聽出什麼來,還是託給了陳娘子家的小兒子,知道徐家平反,家產悉數送還,在小院裡等了又等,想着總要跟紀舜華說上一聲,可等到徐家人把家業收回去了,紀舜華還沒半點消息。
青梅打聽知道徐家如今只餘下徐夫人一個了,這纔回來尋她,聽見徐夫人說得這一句,淚出雨下,院裡頭擺的有一半是舊東西,牆上掛的梅蘭竹菊四君子的瓷畫,一塊破損了,裡頭梅的那一塊,還佚失了,只餘下三塊,並排掛着。
桌上供着先人牌位,除了徐老爺跟兄長弟弟們,還有一排刻了小字的,上面連名字都不曾刻,只有一個排位,青梅挨着個兒的念過來,這才瞧見自個兒的那一塊,也拜在上頭。
婆子執了香點上交到青梅手裡:“姑娘,這些個太太不肯收起來,就擺在廳堂裡,姑娘勸一勸罷。”哪有人家進門就祠堂的,家裡遭了難,總還有些舊友,同徐夫人相好的,原來不敢幫手,這會兒到打聽了地方,送了些奠儀來。
徐家死的時候是罪人,自然是沒有發喪的,這會兒找起屍首來也是不易,亂葬崗裡一卷一扔,哪兒還尋得着,只好造了個衣冠冢,徐夫人既不想見孃家人,也不想見夫家人,乾脆守着這些個牌位過日子。
青梅回來了,徐夫人卻不問她原來呆在什麼地方,過的什麼日子,只理出廂房來,傢俱物件早就不成對了,花案一個是海棠式的,一個是就是素面圓式的,連花瓶也湊不齊了,屋子裡頭就沒整套的東西。
徐夫人卻只不覺得,還是一樣過她的日子,她不問,青梅也不好說,她總不能告訴徐夫人,她當了外室,無媒苟合。
青梅走的乾乾淨淨,她知道紀舜華要說親了,也知道那不過一句戲言,兩個要說情份,也沒情深意厚到這個地步,到不如彼此斷個乾淨,她的身契就算還在紀舜華的手裡也已經派不上用場了,去官府裡消了籍,從此她又是良家女。
徐夫人原來萬事不管,有了個姑娘回來,那一房老夫婦跟兩個丫頭算是有了主心骨了,每日裡吃什麼喝什麼都有人管,青梅原在徐家時哪裡碰過這些,可在外頭這一年,她卻是事事經手的。
家裡又沒存下金山銀山來,一家子人指着這點銀子吃喝,乾脆就說守孝,全裁了素衣孝裙來,一家子食素,她還替徐家二十多口人,繡起了地藏經。
紀舜英叫紀懷信請回家的時候,紀舜華已經不吃不喝兩天整了,黃氏那裡不敢說,怕她知道了又是一場鬧,要是再氣急了暈過去,只怕不能好了。
紀舜英原不想管,可紀懷信卻推了他過去:“總你弟弟,你勸一勸,那個狐狸就這麼好?好的他父母全不要了不成?”
紀舜英走到紀舜華屋前,門早已經開了鎖,還是黃氏怕他關在裡頭悶壞了,只把院門鎖上,好叫他在屋子裡頭走動。
紀舜英進去時,他正閉着眼睛坐在桌前,兩天不吃,身上無力,見着紀舜英點一點頭,叫了一聲大哥,紀舜英與他對坐,半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廚房裡送了一屜兒羊肉水晶餃來,纔剛出蒸籠,冒着熱騰騰的白氣,紀舜華卻連看都不看。
就是紀舜英也知道這是他愛吃的東西,小時候若是蒸了這個上來,一屜兒他一個人就全吃了,往他跟前一推,還只不開口。
先說話的竟是紀舜華,他看一眼紀舜英,又叫一聲:“大哥,你是不是也跟他們似的,覺着我是豬油蒙了心?還是像娘似的以爲我中了邪,要給我喝符灰水?”
紀舜英不置一詞,他只覺得這一樁同他並不相干的事,整個紀家,若不是有禮法壓着,同他都不相干。
紀舜華輕笑了一聲:“我知道大哥在想什麼,大哥想的也很對,換作是我,也不能夠,我只問大哥一句,你是爲着甚喜歡六丫頭的?”
紀舜英實不想管,這家子裡頭,老太太死了,純馨嫁了,沒哪個再叫他掛心,若不是爲着明沅進門必得先進紀家大門,還得廟見成婦,這一應的禮紀舜英不在乎,卻得把這體面全給了明沅纔算不負她,若不然這一回紀懷信三催四請,他也依舊不會回來。
紀舜華不等哥哥說話,又道:“大哥是爲着喜歡了六丫頭,我就是爲着甚喜歡蘊宜的。”先時還是因爲相貌,他那點小心思只怕瞞不過紀舜英,老太太沒了辦喪事那會兒,就叫哥哥看出來了。
紀舜英神氣一冷,皺了眉頭看着弟弟,紀舜華卻直直與他對視,見他看過來還笑了一笑,年紀越大,他的性子倒越發模糊起來了,小時候那番盛氣,也不知道何時就磨沒了。
“我說的,不是相貌。”當弟弟的喜歡定下親事的嫂嫂,確是難以啓齒,他那會兒對蘊宜另眼相看,肯伸手搭救,也不過是爲着她的長相,長得像明沅,那一個於他好似隔着雲端,這一個卻是伸伸手就能把她從泥地裡拉出來。
紀舜華自個兒也想過,到底是爲着甚待六丫頭不同,想了許多回,後來才明白過來,小時候是因爲旁人都待他熱心熱腸,只她待兄弟兩個並無不同,他心底覺得不服氣,再後來就是她長大了,生的這麼好,可待他還是那一付面孔。
他還不知道自個兒原是喜歡六丫頭的,她就已經成了名份上的嫂嫂,他也不是不悵然,可也很短,短的叫他記不住,就扔到腦後去了,待她真個上了心,是看她對紀舜英這麼好。
紀舜華在街上見過灃哥兒跟官哥兒,兩個人穿着一樣的大襖一樣的鞋子,頭上戴了一樣的毛皮帽子,大冬天下了學,灃哥兒牽着官哥兒走,後頭跟着書僮小廝。
兩個人凍得鼻子發紅,臉上卻笑呵呵的,到炒雙肝的攤子上頭,官哥兒想吃,灃哥兒摸了錢出來,要了一碗,兩個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的吃了,擔子上的紫米粥湯,也就着碗分了。
官哥兒一口一個哥哥,灃哥兒就笑眯眯聽着,逛了半邊孔廟,吃了羊肉饅頭,手上拎了許許多多東西,見着他還打了招呼,拎了滿手的東西都是帶回去給姐妹們的,見着黨梅說是五姐姐愛吃,不知蜀地有沒有,見着奶窩子,就想着四姐姐,看着擔子上扎的紅綠紗花,左挑右撿,官哥兒專挑了兩朵大花牡丹要送去給明潼。
灃哥兒連紀舜英都想着了,說要送一屜羊肉包子到十方街去,差了小廝去辦,滿口姐夫長姐夫短,紀舜華站着聽了,自己家裡何曾有過這樣的時光。
“哥哥覺得這個家沒什麼好呆的,我也這麼想,沒什麼好呆的。”紀舜華說得這話,想到那個小院輕輕笑了一聲:“我想求哥哥一件事,若是方便,替我看看她去,她沒了我也活得好,可我不能沒了她。”
紀舜英隱約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黃氏待這個兒子恨不得挖心掏肺,叫她割了肉餵給紀舜華,她怕也是願意的,她待兒子這麼好,可紀舜華竟然不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