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王代王幾個眼巴巴的盼着父親趕緊死,若是能在他死前要一道詔書,或是從他嘴裡摳出句話來,便大位有望。可誰知道眼看着要死的,他又一日日好起來了,三月裡祭了農神,到四月又能上朝聽政了。
英王代王空歡喜一場,伴君如伴虎,伴個病了的君王,那比陪着老虎還更兇險,一句話得在肚裡過三回纔敢出口,煎的茶端的湯,必得眼看着他們親口嘗,才肯嚥下。
跟前一字兒排開四個兒子,英王代王自然更殷勤些,可聖人此刻恨的就是這番殷勤,只覺得這兩個兒子想的是他屁股底下的位子。
他看殷勤的不順眼,看兩個不那麼殷勤的,他也依舊還是不順眼,人老多病,越是病越是跟浸了苦藥汁子似的,把人都給浸黑了,這些人都盼着他死,可他偏偏不死,不僅不死,還把身子調養好了些。
原在溫泉山莊時,聖人就停了丹藥,他吃了快十年卻從不敢多吃,近年來越發衰老了,才倒這藥當延年的好物,道士也是他招進來的,丹方也是他看過的。
初停那一個月裡,不住口渴瞌睡,吃得不多喝的倒多,整個人發虛,一身一身的出汗,人瘦的脫了形,看着比原來還更蒼老些,皮膚按下去的凹洞,許久都不會平復。
那時候他是真當自己要死了,可越是覺得自己要死,就越是想要多活幾年,停了丹藥,靠着食補,太醫說他是氣血兩虛,身子損耗的厲害,聖人這回終於聽了話,食五穀補原氣,吃了一個月的素食菜粥。
竟一天天腿腳有力了起來,這些他留了一手,不曾開口告訴元貴妃,這個他最寵愛的女人,在愛子死了之後,確有一段日子發瘋也似,嘴裡不清不楚說出許多話來,聖人先只當她是瘋了,可那瘋話太過駭人,他不住去思量,想得會子,忽的想到了文定侯鄭家。
元貴妃說,她是天人,與文定侯是來自同一個地方的人,是天上的星宿,是註定要站在頂端的人,自她十來歲入宮起,她就是金籠子裡養着一隻金絲雀兒,她進宮之初連字都識不全,還是進了宮才學了起來,怎麼會是天人。
元貴妃一日有一半兒是瘋着的,聖人就專挑了這半日去哄她,想聽她嘴裡究竟能說出些什麼來,越聽越覺得真。
她初識得字就會作詩,寫出來的詩句卻有許多同文定侯相同,聖人當時還當是小女孩子作戲玩笑,可她那付懊惱的模樣實作不得假,此時想起來,她便是惱怒有人先她一步,把她嘴裡“天上”的詩給說了出來。
問她問的多了,她便神秘的笑,到這個年紀了,再美的人也已經看的失了新鮮,聖人寵她,也只是後宮之中再無鮮妍顏色而已,到她死了兒子,便是發瘋也對她很是憐惜,畢竟是寵愛了這許多年的小兒子。
聽的越是多,聖人就越發心驚,鄭家的東西,高深無人懂,也確有人戲稱過鄭天琦寫的書是天書,可從元貴妃的嘴裡說出來,確只是九牛一毛。
若是旁人只怕就當元貴妃是叫鬼上了身,瘋子的精氣弱,叫鬼壓住了拿狗血點額,任一一間道觀的道士都會幹這事兒,可聖人卻信了。
一旦信了,元貴妃在他眼裡就是異類,比那志怪裡的狐精鬼怪且還不如,這是個把自己看作高他一等的女人,可卻依舊在博他的寵愛,要在他的寵愛之下才能享受這富貴榮華。
她自稱是天人,可兒子死時她一點也沒辦法,吃了這許多藥,她也不知道不對,再想想鄭天琦留下這許多著作秘密,而她要的自來不過就是萬人之上的寵愛罷了。
計策是他們兩人一起定下的,元貴妃丹藥吃的多了,可越是瘋癲的人,想出來的辦法才越是直接乾脆不計後果,她想的是陷害太子,太子殺了她的兒子,她怎麼能不報復。
可聖人卻從她說了這話之後,就沒想着要再留她的活路,她是個怪物,她的臉上幾乎看不出改變,近四十歲的人了,還似雙十年華。原來是得天獨厚,如今天不容她了,那就把這二十年的寵愛償還了來。
元貴妃先還得意,自以爲就能登上後位了,花這樣少的功夫,就把太子拿下了,她執了金酒爵送到聖人面前,看着這個日漸老去的男人,覺得自己一輩子算是對他忠誠了,不嫌他老了,不嫌他醜了,還願意跟着他,若是她當到了皇后,等他死了,不獨下面是哪個皇子當了皇帝,她都是太后。
哪知道聖人沒有接過酒爵,他那一雙在她眼中已經蒼老的無力的手,死死掐在了她的脖子上,元貴妃目眥欲裂,兩隻手扒着他的手背,長長的指甲在他手上留下一道道刮痕。
她指甲都翻了起來,死了之後十指指縫血液凝結,眼睛花了好大的力氣才闔上了,嬤嬤的手一鬆,那雙眼睛就又瞪了開來,死不瞑目。
殺了她,聖人一點也不後悔,若是早知道她的來歷,只怕早就殺了她,讓她能跟敬肅太子葬在一處。
到要死了,她也下了狠手,手上捏着金酒爵,酒爵三足,一下下打在他的胳膊上,聖人吃痛,卻不放手,虎口用力,生生把她捏死了。
到她的手腳無力垂下那一刻,這個局纔算完了,身邊一切能害他的,俱都解決乾淨,聖人實是無力再把她掛到房上去的,他就坐在元貴妃屍體的身邊,明黃衣裳上頭還沾着她窒息死時那一瞬間失禁流下來的髒物。
他坐得許久,久到投過紅窗格的陽光縮了回去,他才把元貴妃披着的那件錦袍玉帶取了下來,掛到樑上,舉着她的身子,掛了上去。
聖人幾近脫力,喚了太監進來,見着模樣抖的似秋日裡的落葉,聖人叫他們收拾乾淨,他們就真的收拾了個乾淨,不止把地擦了,聖人身上的衣裳換了,還把元貴妃掛的好看了一點兒,她是最愛美的,死的時候也願意更美一點。
太子是必得死的,可到如今這地步了,聖人倒不想殺他了,他身上擔着這份污名,再沒有死灰復燃的那一天。
如今他好了起來,寫了廢太子的詔書,還得去告廟祭天,太子是庶人了,東宮裡頭那些個女眷卻得有地方盛。
圈了個宅院出來,把太子關在裡頭,可太子的兒子,卻叫聖人封了郡王,太子統共就只有一個兒子,這個兒子是養在太子妃跟前的,封了壽王,一輩子就呆在京中,這可比變成庶人要好上許多。
到太子妃帶了他出宮進王府居住時,那一院子的姬妾,她一個都沒留下,帶走了公主跟兒子,沒了這個丈夫,她身上也沒了封號,可她卻是郡王的親孃。
聖人是叫她選的,選陪着丈夫小院裡頭相守,還是選帶了兒子到王府之中度日,這兩個都是一樣,圈禁了一輩子不許邁出步子來,太子妃想都不曾想,立時先了跟着兒子,兩座籠子裡頭,她選了個銀子打的。
文定侯的喪表報上來的時候,聖人還想着那些跟着胡混的子弟要怎麼辦,一時發落了,太傷筋動骨,可全放回去,他又怎麼安心。
丹書鐵券換了鄭衍一條命,可他自此也沒了差事,聖人單單把他一個拎了出來,叫他從此安安分分當他的文定侯,當侯爺又不必上朝來,便是瞎了眼睛聾了耳朵,也一樣可以是文定侯的。
元貴妃一事無成,可一樣來歷成謎的鄭天琦着實打出一片天下來,聖人初上位時還想着要借了書來看,越到後來他這皇帝當的越是太平,都太平了舒服了,作甚還想着其它,如今又動起心思來,想要把鄭家的寶再挖一挖,可他已經暮年,再沒精力了。
若真是留下些什麼好東西,鄭家人還會如此無能不成!鄭衍回來鄭家,還沒到門口就看見朱漆大門全糊上了白紙,府門口那紅漆描金的匾額也都換了白紙黑字,門上小廝換了素衣扎着白腰封,見他回來,撲到他腳下:“老侯爺沒了。”
鄭衍伏在地下,哭的幾欲昏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