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上原還熱鬧,聽得喪鐘,靜默一刻,等那鐘敲完了,嗡聲還未盡,復又熱鬧起來,門樓鋪子前呼呼喝喝,把紅綢彩幡先行撤下,街上倒比剛纔還更熙攘。
明沅原是想着還去十方街等紀舜英的,這會也去不成了,吩咐了車伕趕緊家去,這些日子只怕他得呆在衙中,雖不知可有遺詔留下,若是按□□舊制,須得成服二十七日方除,依着聖人的性子,這二十七日也是不可免的。
聖人駕崩,百官命婦俱得披麻戴孝,明沅使了跟車的往翰林院中尋紀舜英知會一聲,又趕緊在街上尋個布鋪,買了兩匹麻布素紗。
在京官員可領麻布一疋的,可等那布發下來,又得裁又得縫,早趕不及去思善門,街面上此時最熱鬧的就是布帛店了,把那綵綢緞子俱都收到庫裡去,反把青的藍的白的黑的拿出來擺到櫃面上,明沅且算去得早,若不然連黑紗料都買不着了,這些個東西不比紅金織物,自來少有人用,店面小些的至多兩三匹的存貨。
她急趕着到家,正逢着初一,東寺街上擠滿了香客,還有香頭領了香衆做了晚課正要走,除了平民坐得驢車板車,還有幃車軟轎大馬,街上擠擠挨挨,行了好一會纔出了東寺街,再繞了小道往家趕去。
平民尚可,不過停了音樂婚嫁,爲官人家,再跑不了要去思善門外哭靈的,只不知道要哭上幾日,自開國以來最多不過十日,最少三日,再不會越過□□去,依着聖人的性子,連皇太后張皇后兩個都辦足了日子,他自個兒的葬禮必不會往簡了去辦。
明沅回到紀家,門口還掛了紅燈,不曾糊上白紙,她進得門去,各院中正拆紅綢,庫房裡把積年存了的白布麻紗翻出來,纔拿出來的布總有些黴味兒,還有的叫蟲蛀了小孔,撿合用的抖開來曬。
得虧着明沅買了來,等前頭把布給送來也趕不及裁孝衣了,她自家回屋叫了丫頭剪裁,鋪在牀上桌上畫出樣子來,紀舜英的衣裳常做,麻衣也不必鎖邊繡花,做了兩套給他先換着,聖人的喪儀再是大辦也總不能越過□□皇帝去,至多就是二十七日了。
京裡上一回的喪事還是元貴妃,雖叫追封了皇后,也不曾響喪鐘,聖人一面說要風光大葬,一面又只叫持服三日,這話一出,便有人家報病免去哭靈的。
聖人一死,上位的必然是成王了,他最後明白了一回,給自己留了個好死,卻沒封成王做太子,此時當不當太子已無防礙,聖人一去,大太監先是一聲嚎啕哭先帝,跟着又拜了成王,幾個兄弟俱在榻前,吳王見機極快,除了下拜又吩咐禮部趕製衣冠,着手預備登基大典。
到得夜間,無人不知,顏家要出了一位皇后了,翰林院先擬了詔書,纔開始寫先帝的祭文,紀舜英夜裡就宿在翰林院中,明沅打發人送了鋪蓋衣裳去,天才剛涼下來,也怕他在院裡睡着涼,還給他送了些炭,哪知道綠竹回來便道:“少爺那兒早燒上炭了,我進門時,那守門的還衝了我笑。”
翦秋聽了就咬了脣笑,纔剛純馨送了些布匹來,頭一個得着的便是明沅,不獨曾氏使了人來問可缺什麼,小胡氏親來一回,送了兩根銀扁方來,說怕明沅新婚不及備下銀頭面,叫她拿了這個戴。
黃氏怔怔坐在牀上,兒子回來了又走,對她早沒了小時候那番親熱,越是長大,竟越陌生了,叫她保重身體,就再沒一句話好說,問他什麼,他都只點頭,可到黃氏說要替他說一門媳婦,他卻道:“不立業,如何成家。”
黃氏還待勸他,他又成了那付模樣,黃氏看着兒子張口也說不出話來,等他走了,她才拉了嬤嬤的手,枯黃無神的臉上滿是戚色,嘴脣嚅嚅:“他怎麼,他怎麼,他怎麼就不像他爹!”
聲音先是又細又輕,陡然尖銳,恨得人在牀上發抖,嬤嬤伴了黃氏大半輩子,打小帶了她到大,黃氏不哭,她已經是不住淌淚,心知黃氏說的是甚,拍了她的背:“再等他大些,大些就好了。”
黃氏頹然搖頭,她的兒子她心裡明白:“好不了了。”她這樣恨紀懷信,可這會兒竟遺憾起兒子不像他來,若是像他,哪會這番長情,把外頭那一個記上這許多日子,竟還不如……不如,就像了他爹。
這回聽得喪鐘,先是倏地睜大眼睛,伸出手來,嬤嬤一把扶住了她,兩個手握了手默默數着鐘聲,數完了還呆坐着不動,往牀枕上闔了眼兒,身子不住起伏,隔了許久才道:“我記着,有一套銀花的首飾,拿出來,給老大媳婦送去。”
嬤嬤抹了眼淚,知道黃氏這是示好了,她厭惡過害怕過,卻沒服過軟,成王上位,這個妹婿必要重用的,成王府裡一子一女,往後就是太子公主,顏家幾個女兒俱都跟着水漲船高,她不跟明沅紀舜英服了軟,她是跟皇后的妹妹妹夫服了軟。
東西送到明沅跟前,她接了便笑:“多謝太太想着,只我怕用不上這個。”明沅是敕封夫人,跟黃氏一樣怕挨不着哭靈的差事,嬤嬤再三勸她,她這才收了,嬤嬤心裡自然不樂,可卻一路陪了笑臉,接了賞錢,轉身出門心裡狠狠啐了一口,又替黃氏難受,往後是真要看着兒子兒媳婦的臉色過日子了。
等她回去還裝着高興的模樣,把明沅給的藥材拿出來給黃氏看一回:“太太看,到底是知道禮數的。”
黃氏默然不語,把臉扭到帳子裡頭去,紀舜英出息了,她雖恨卻並不灰心,光是想着他往後怎麼掉下來,就能叫她胸中留得一口氣在,可親生兒子這般,她半點氣力也無,躺在牀上不願動彈,還爭什麼管家權,還刮什麼銀子,這些又有什麼用處。
喪鐘一響,紀家忙成一團,顏家也是一樣,顏連章還在想着如何起復,拿了筆在紙上勾勾畫畫,總不能再去蜀地,他還想着去穗州,總是熟悉的地方,各處如何運作心裡頭有一本帳。
他一筆下去還未寫完,鐘聲一響,筆尖頓住,宣紙上留下好大一個墨團,待他確定聖人身故,猛得喘上兩口氣,扔了筆兒大笑三聲,驚得門口的長隨趕緊進來:“老爺可有事?”
顏連章笑着擺了手:“無事,叫夫人給預備素服。”跟着又想來,他無官在身,不必持素服哭喪去,纔要叫回來,又催一聲:“讓夫人給家裡上下都做一套素服。”
紀氏先去恭賀了梅氏,她說起話來還是那付不急不徐的模樣:“咱們家的大姑娘,倒總算是熬出頭了。”往後顏家一家富貴榮華是再少不了的了。
梅氏雙手合什擺在胸前唸了一句佛,顏順章還在翰林院裡,倒沒急着回家來,這頭要辦素服衣裳給他送去,才唸了一句佛,便不住口的吩咐下去,有紅的俱都撤了去。
祭文詔書俱由翰林院草擬,顏順章自持身份,紀舜英卻使了青松往顏家跑一回,告訴紀氏,翰林院裡已經在擬寫皇后的冊封詔書了,連禮部也一併備起儀仗衣冠來,等停靈一過,就要登基。
梅氏吸得一口氣兒,到得此時纔回過神來,往後顏家,就是後族了,不獨是後族,若是晗哥兒封了太子,顏家說不得還能封侯封爵。
她這一口氣提着,還是紀氏拍了她的手才緩緩吐出來,可梅氏跟着又發起愁來,恩愛了這許多年,可當了皇帝三宮六院,可還能保得寵愛麼?
她自不知道明蓁做了什麼,心裡一時喜一時憂,換到紀氏這裡,卻長長吁出口氣來,明潼的日子可總算省心起來了,鄭家可還敢壓着不替慧哥兒請封世子不成!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何況顏家原就不是雞犬,紀氏心裡猜測着顏順章既是皇后親父,雖是文人,一個大學士也是跑不掉的,自家又給成王送了這許多銀子,雖出的力晚了,若是早些,在他去邊陲時就給了銀子更好。
雖不是雪中送炭,也不是錦上添花,到底還有些功勞,顏連章這回起復,便不必成王開口,吏部也不會不給實缺,她把這事兒挨着人頭數一數,竟沒一個不好的,到得此時纔跟着梅氏唸了一聲佛,又道:“大姑娘住的那個樓,是不是得封起來了?”除了明蓁住過的地方,小香洲的那塊匾也得描金重刻。
梅氏連連點頭:“還是你想的周到,這可真是,真是祖宗保佑。”她說了這話又想起明芃來,眉頭一鬆:“我們二丫頭,這回總好如願了。”
梅氏滿面是笑:“怎麼不肯,她這心心念唸的,可真是老天爺成全她。”抿了笑意,吩咐了人預備着明蓁住的屋子貼金,又使了人往山上去接明芃,紀氏不好澆她的冷水,只自家回去料理事務,又急着帶了口信給明潼。
接着信的時候,明潼正臨窗坐着,手上捏着鄭衍才擬好的請封書,她仔細看過一回,笑了:“倒也不必這樣急的,說不得,慧哥兒有大造化。”
鄭衍原是來賣好的,見着明潼不接,面上一滯,聽她說的大造化,心裡咯噔一下,明潼還只在笑,鬆墨傳了口信進來:“夫人,太太纔剛送了信來,表少爺打翰林院送出來的消息,如今已經在擬詔書了。”
明潼捏了個寸心糖,送到口中嚼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