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沅很喜歡沈同知家的女兒,她自來了這兒,還沒見過這樣的小姑娘,看着倒真是個小姑娘的樣子,叫沈夫人教的有分寸又不死板,面上笑團團的,眼仁亮而有神,盯住明沅身上的衣裳看個不住,小尾巴似的跟在她後面,悄聲跟親孃說:“娘,紀夫人的衣裳真好看。”
明沅的衣裳是金陵產的,芙蓉花的妝花緞子,裙上挑了金線,行坐都能見着那金絲線在裙褶裡隱隱現現,一團芙蓉花,花蕊就是拿金線勾的。
小姑娘家愛新鮮,見着個沒瞧過的,就看個不住,卻不叫人討厭,滿目都是歡喜,告訴沈夫人好幾回:“我也做。”
沈夫人掃了女兒一眼:“秋日裡再做,纔剛給你裁的夏天衣裳。”在蜀地用的自然是蜀錦了,小姑娘扁了嘴兒,可還沒走上兩步就又笑起來了:“我叫爹給我做。”
沈同知用蜀地話來說就是個粑耳朵,對着女兒就更沒撤了,比喜歡兒子還更喜歡女兒,原來在任就常帶了她去街市上逛,眼看着女兒年紀大起來了,這才讓沈夫人拘在家裡學針線學規矩,輕易不肯放她出門。
行了一路纔到成都,見着外頭街市這樣有意思,纏了沈大人出去玩,叫沈夫人一瞪眼兒,生生在會館裡頭拘了半個月,好容易出門了,怎麼不高興。
沈家典的院子是開面兩間到底三層的,沈家人口本來就簡單,家裡連丫頭下人都少,屋子一窄也沒花園子可逛,到了紀府樣樣都覺得新鮮。
沈同知當官也近十年了,還不是從知縣做起的,而是縣裡頭的教諭爬上來的,根本不入流,家裡很是過了一段貧苦日子,到當了正五品,也不似陳李兩家早早就揮霍起來,還住着六七品官員住的宅子。
沈家小姑娘叫可思,光是聽這個名兒,明沅就抿着嘴兒笑了,這個沈大人,說是粑耳朵怕老婆的,實則倒是愛重沈夫人。
小園子只能說稱得上精緻,要說有多少可逛的,也一眼就看到了底,轉上一圈就在亭子裡坐了,丫頭擺出點心來,各各問她們吃什麼茶,單給了可思吃玫瑰蜜,四樣點心有兩樣是外頭買了來的,可思拿了鮮花餅斯斯文文吃起來。
陳夫人李夫人兩個說些成都府裡的趣事,因着交情還淺,也不往深了說,各人是非不提,只說不日城東藥王寺裡的芍藥園將開了,那一天便是盛會,城裡有錢有閒的,俱要往那頭走一回。
“還有鬥花的,去歲贏的是一株醉楊妃,今年倒不知是花家還是白家哪一家贏頭籌了。”既有鬥花,便有下注的,這兩個衝着明沅沈夫人眨眨眼兒:“教你們個乖,布政使夫人也好這一口,她押哪一個,你們就跟哪一個,必能得着彩頭的。”
沈夫人笑得一聲:“我原也不會賞花,跟着你們押了就是,布政使夫人去,蜀王妃去不去?”這對夫妻快活成人瑞,一個賽一個的長壽,蜀王妃早就不呆在王府裡頭了,嫌裡頭吵得很,就住在青雲宮裡,活得越長越是接那仙氣兒了。
“王妃這些年越發不問世事了,連着前二年都沒下山呢。”陳夫人說得這一句便不再說,蜀王世子爲甚死守不去,他親孃還在城裡呢,蜀王逃的時候,竟沒帶上髮妻,得虧着她躲到青雲宮的地宮裡頭,這才躲過一劫。
亂軍只知往王府裡去,連着大殿外頭水缸上的金子都刮掉了,就是沒往道觀去搗亂,沒逃的那個太太平平一直活到成王來平亂。
明沅同沈夫人兩個互換一回眼色,蜀王妃不問世,世子妃又守了寡,這鬥花會上還真沒有比布政使夫人更大的了。
到哪兒都是一樣,上官看着好的,這花就是不好也好了,哪裡是單比花侍弄的好不好,投了夫人的意纔是真。
李夫人眨眨眼兒:“去歲是花家,這回怎麼着也該是白家了。”當到正一品的誥命,手上經的東西更多,當着這許多人賭錢壓彩頭不過作個意思,私下裡收的錢,纔是正經。陳夫人也跟着笑,去年花家給的數兒可不少,今年白家必得下大本錢了。
明沅原在金陵哪裡見過這個,天子腳下幹什麼都收斂些,略一想也明白關竅,笑着點頭:“等得着彩頭,還真得奉酒一杯,多謝二位夫人。”她的身份微妙,雖是一樣的五品誥命,可她後頭卻是皇后的孃家,兩位夫人接着帖子還想她會不會擺架子,若是時不時提上一句,就已見可厭。
哪知道進得門這麼些時候,她只提了一回,上花糕小點心的時候說一句是金陵的做法,不知本地的點心是甚個模樣,還約定好了去陳府得吃道地的成都菜。
今兒這場宴,算是彼此先熟識一回,等到了知府夫人布政使夫人跟前,連人都識不得就更搭不上話了,本來明洛也要來,只她這幾日害口,便不曾過來,只在用飯的時候,送了兩個大菜來。
陳李兩位夫人有心親近,更想探聽一點顏家事,要緊的是皇后娘娘的事,明沅自家不提,她們便只能自個兒使勁,用飯的時候上了一道板鴨,便問:“這可是金陵帶來了?還是上京時吃着一回,去的急走的也急,沒能好好嚐嚐那邊的風味兒。”說着又讚一聲:“這陳婆豆腐倒是道地的川味兒了。”
明沅正有要問的,百里便不同風,如今隔了千兒八百里,越發不同,此地不全是漢人,□□時候打得人丁凋落,把湖廣兩邊的人拉來了填川,經得幾代早就混住一處,可這一口鄉音卻怎麼也改不脫,街上有說客家話有說閩南語,宅子裡頭採買還得單挑個聽得懂本地方言的。
陳李二位雖早來些時候,也有許多不曾摸清,只於人事知道多些,旁的也不過是道聽途說,說了些外頭的吊腳樓雞蛋殼,又說些石牛寺的傳說,便沒甚新鮮的好講,倒是李夫人吐露一句:“那一位夫人,就好一個賭字兒,凡是碰着的,都要賭一回,甚個搖寶彈胡豆,甚個擲十二像升官圖,她樣樣來得,紀夫人要是不會,可得先學起來了。”
布政使夫人年紀不輕,最愛的就是抹上兩把牌,家裡水閣一開能擺五六張桌子,便是纔來此地不會的,不必三五個月也很精通了。
明沅聽了就是一嘆:“這可怎麼好,不瞞着你們,我再不精通的,家裡姐妹玩的少,我還是送人銀子的那一個。”
“這個不投她的緣法,還有聽戲呢,總有一樣能湊得上趣兒。”李夫人既開了口指點,陳夫人也不藏着,一處賣了明沅一個好,吃了飯食也沒甚好多呆的,告辭回去了。
倒是沈夫人多留一會,明沅叫了采菽尋了匹雲羅出來給可思裁衣裳,沈夫人連連擺了手不要,還是明沅一把按住了她:“咱們都是外來的,本地的經且不知道好不好念,總得相互幫襯着,這值得什麼。”
沈夫人原來就是個爽利性子,見她爽快越加高興,就怕她是個心竅多的,往後打交道可不得拐上十七八個彎,立時拍了板,拉了女兒非叫她認個乾孃。
明沅的年歲做姐姐差得不遠,當乾孃卻有些顯小了,可思眨巴了眼兒喊不出,明沅倒一口應下了,沈大人作得這許多年的官兒,便是當個引路人,也夠紀舜英學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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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夫人笑着出了門,夜裡頭沈大人給她拎了水來燙腳,她一面叫他加涼水一面嘆道:“要說這官太太我也見的多了,好麼些個一當了官兒眼睛就恨不得生到頭頂上去,下雨天鼻孔能接兩汪水,這一個倒是真好作派,這纔是有教養有規矩的。”
沈大人倒了水,自家也脫了鞋襪往裡泡:“好相處些也好,這家子咱們可得好好交際着,往這兒扔三年,再提上去,可就不是五品了。”
不必他說,沈夫人也明白,別個運道高,背後生了那根通天的筋,不似他們這樣,爬了這許多年,一家一當全給賠上了,才混到五品。
沈大人絞了巾子給老婆擦腳:“我估摸着我自個再往上升也難,不如就老老實實撈上些,能在五品上致仕,就是好的。”
前頭這些年攢下來的全走了禮,咬得牙狠得心這才爬到這一步,五品往四品裡去,就是一個坎,想着也難再往上了,索性放得乾脆些,好叫一家人過上舒坦日子。
沈夫人聽見丈夫這麼說也嘆一口氣:“可不,你都要奔四張的人了,咱們到如今連個宅子也買不來,可思這個年紀了,也該備上嫁妝纔是。”
那頭沈同知夫婦兩個夜談,這頭明沅也正看了帳本皺眉,搬了家再擺了宴,上上下下一算帳,明沅便覺得有些週轉不來,她不是寅吃卯糧的性子,攢下一筆來,想的就是開源,初到此地還真沒甚能節流的地方,心裡盤算一回,買田莊收租子保本,可就跟顏家那些個鋪子似的,南北貨自來是最掙錢的。
她一個幹不保險,紀舜英又是人生地不熟,既然有鋪子投到明洛那兒,不如姐妹兩個一道做,本金一起攤,利潤也一道分,她在小箋上寫了個花府綢,筆尖兒一轉,就叫紀舜英拿了去,他側臉貼上去,聲音嗡嗡的震在耳邊響,提起筆來寫了滿滿一張紙且不夠,翻過一張又寫滿了。
明沅拿起來一看,華陽雙流成都新繁金堂,五個縣裡產什麼出什麼,每樣市價多少銀子,上頭列的清清楚楚,紀舜英衝她笑一笑:“這兩日用的功,正好幫上你的忙了。”
紀舜英過目難忘,何況是一縣產出,寫完了又點了硃砂圈上兩筆:“我看旁的不必多,湖縐顧繡倒能多販些。”
明沅先還不明白,雲錦宋錦離得近花色淡,金陵自來少有人穿蜀錦的,這些個還不如走穗州的路子運到南洋收的價高,紀舜英卻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新帝雖只在此呆了一年不到,卻極喜蜀地出產的東西,他今兒才知,宮裡召了好幾個顧繡老師傅進宮去,要給帝后繡像。
夫妻兩個相對一笑,明沅撣了紙:“這下子可好,我可有個活地圖了。”兩個貼了臉兒磨一回,鼻尖對着鼻尖纔要親暱,采菽慌慌張張跑到門邊:“夫人,五姑娘來了!”
明沅一怔,這會兒都掌燈了,是甚事急的連採菽都喊錯,纔要叫請,明洛就快步進來,滿面淚痕,一把抱了明沅:“我不跟他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