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才起蟹殼不滿,等多下幾場秋雨,蟹殼就滿漲起來,街市上頭早有小販擔着賣起洗手蟹來,拿才撈上來的螃蟹,對半切開來,拿各樣鹽椒醋拌了,就這麼生吃,擔子上頭還泡了菊花水,吃了立即洗手,這才叫作洗手蟹。
這是粗吃,講究的人家買了蟹來用麻油熬熟了,加上茴香,草果砂仁花椒末,再切了姜沫胡椒,零零總總十來樣佐料,拌在蟹裡調勻了,當作涼菜來吃。
街市上炒肺炒蛤蜊炒蟹更是多,一條街上從東走到西,家家都有賣,還沒邁進腿去,就先聞着了姜醋味。
明洛自生了孩子便百無禁忌,如今滿月了更是甚個香辣甜鹹都吃得,外頭聽見敲小鼓兒賣拌好的蟹了,就叫丫頭往外頭買了來,非覺得外頭買的比自家做的味兒足,吮了脂膏,再吃肉。
這樣擔子上的蟹俱是小蟹,大蟹都拿草紮起來賣錢去,小螃蟹肉厚蒸熟了配點花生下酒吃,生的就用來做洗手蟹。
除了這樣吃法,明洛還開起了螃蟹宴來,陸允武年少時在鄉下沒少吃這些,河水一漲他就赤了膊跳到水裡,撈得大魚小螃蟹,哪裡還要什麼佐料,也沒鹽也沒酒,去了裡頭的醃髒物,就這麼啃着吃。
這會兒富貴了,到想起從前的歲月來,碗口大的螃蟹吃着,卻嫌不如家鄉小河裡頭的味好,專叫人去河裡撈了,送了兩筐到家來。
下人裝在碗裡給明洛看,明洛一瞧就笑了,她長到這樣大,還沒見過這樣小的螃蟹,既是他心心念念想着的,便叫廚房整治出來,給他辦宴。
寫了帖子請明沅過來,爲着她又專治了兩樣菜,這樣的螃蟹實沒甚個可吃處,乾脆叫人到外頭買了兩筐大的,廚房裡挑了蟹腳肉,把蟹殼子送上來。
明沅肚裡懷得七個月有餘,此時走路已是不便了,她嫌轎子坐着顛簸,短短一段路自家走了來,紀舜英倒不知是扶着她好,還是在後頭撐着她好,邁門坎的時候恨不得抱了她過去。
明沅見着這一桌子早就饞了,她懷這胎安穩,除了變着法的想吃新鮮東西,連吐都少有,噁心勁兒一犯,就含一塊酸梅子,再喝口蜜水,又是能吃能睡了。
魚肉蝦肉明洛那兒半點不能碰的,她還叫人拿燕皮裹了小餛飩,日日當和點心吃,燙一把雞毛菜,連紀舜英也跟着她一道吃起來,明沅看不出,他卻顯得臉兒圓了。
碗裡碟裡剝得嫩玉紅脂,小碟子擺在面前就有七八吃,卻只明洛明沅跟前有,陸允武面前全是小蟹,烹飪的時候裡頭加了點鹽,擺上薑絲甜醋,他嚼了一隻卻覺得殼比肉多,一面吃一面吐。
惹得明洛笑個不住,抱了虎子叫蟹鉗裡的大塊肉,拿筷子點着陸允武:“咱們這兒一個螃蟹值得你那一簍了。”
專叫鄉人撈來的,還特意多給了賞錢,明沅只淺嘗一點兒,看着眼饞,她近來越發挨不過這饞勁兒,可老話裡不許孕婦吃螃蟹,一是怕寒,二是怕生出來孩子吐泡泡。
可她卻知道寒涼的就是蟹肚裡一塊,剝了去就行,乾脆只要蟹腳,叫丫頭剝了滿滿一碗:“替我拿下去,攤在雞蛋上吃。”
紀舜英早不奇怪她這些稀奇吃法,蟹餅攤了來,明洛一看也饞起來了,黃澄澄的蛋,紅紅白白的螃蟹肉,鋪了滿滿一層,明沅撕了一半兒分給明洛,捲起來吃了,虎子張了嘴,拉着明洛的手往嘴邊送,啊啊個不住。
連陸允武也扔了那些小螃蟹,先說蒸個二三十隻給他塞牙縫的,卻連兩隻都沒吃掉,明洛哧笑得一聲,叫廚房把做好的洗手蟹拿出來:“喏,這是小蟹做的。”能去掉的大殼已經去了,酒跟醋泡軟了蟹骨頭,他倒一氣兒吃了半盆子。
桌上人吃合歡花浸酒,明沅跟虎子兩個飲蜜水,虎子一個人吃了碟子那樣大的蟹餅,吃得小嘴滿是油,還被陸允武餵了一勺子酒。
明洛吃着螃蟹肉,一隻手拿了滿漲漲的蟹鉗,一隻手握了酒杯子,她生了孩子又見豐膄,皮子養得白了,抹了口脂吃得面頰飛紅,有了幾分酒意又話多起來:“前兒我去宋千戶夫人那兒可聽見一樁新鮮事兒。”
她把嘴湊到明沅耳朵邊:“金家才嫁進蜀王府的姑娘,前頭才擡了她進門,後面就有妾等着敬茶,便是妝也該妝上三個月纔是,這樣打金家的臉,還發夢要當蜀王世子,真不如秋醉做場夢了。”
她吃的略有醉態,說起話來也不似平時還知道藏着些,明洛倒並不知道金珠金玉那點糾葛,只金家易女而嫁,外頭總有些風聲,要不然怎麼挑了個不相熟的人家把金珠嫁了過去。
明沅吃着桂花糖蓮藕,拿尖頭筷子把藕孔裡頭塞的甜糯米挑出來,當米丸子吃:“金家竟也不管?”
明洛吃得醉了咦了一聲:“管什麼管,難道嫁了她進去是爲着舉案齊眉的?金玉的模樣是不差,可怎麼比得外頭那些狐媚子。”
這個蜀王的小兒子,果然是扶不上檯盤,老子替他鋪了這樣好的路,不管金家如何,總歸嫁了個姑娘進門,再怎麼也該把面子做足了,卻連這點功夫都不肯做,還談什麼拉攏,難道不成是覺得總歸聯了姻,兩家就算是板上釘釘的同盟了不成?
九月裡金玉才嫁,到了十月就傳出又有個妾有了喜信來,跟金玉一道懷上了,這裡頭的苦楚,不必看她,光是聽都覺得澀。
金玉侍候了個妾當婆婆,看着是王府裡的女眷,拿出去怎麼上得檯面,她自小受的教養跟這麼個歌舞姬出身的婆婆再不相容,眼看着丈夫也是一個調調,明明是王府裡出來的龍子龍孫,說話行事卻還不如家裡的哥哥。
金珠比她早嫁,卻同她一樣是懷胎,那頭早早走完了禮,她這兒自也有人幫着辦,可甚個事體問一聲那一位,立時辦的不成樣,若是早年家裡長輩帶她往王府來走一遭,她也不至於就能覺得這一門是好親事。
蜀王不會放,金大人也不會放,反正不是此就是彼,總歸是逃不掉的,金玉自家嚥了這個苦果,家裡人還覺着她搶金珠的婚事,有苦說不出,倒是想回孃家的,可她那個婆母自家不是正經的王妃,卻把她當世子妃管,要回孃家再不是那和容易的事兒。
各人辛苦各人知,日子是越過越好,還是越過越歹,端看自家如何行事,吃了蟹肉回去,紀舜英就張羅着給她吃甜薑茶,明沅歪在枕頭上,張了嘴兒等着紀舜英喂,他也醉了,餵了水還知道到外頭洗個乾淨,這才進來,抱了鋪蓋鋪到羅漢牀上,明沅看他伸手勾一勾。
紀舜英還當她是要茶要水了,湊過來就叫她在面上香一口,兩個湊着眼對眼兒,換了十來個花樣親一回到,這才躺下去睡。
夜裡迷迷濛濛的,只覺得風吹在身上有些涼,睜了眼睛看見大開着窗戶,外頭的月亮大的出奇,又圓又亮,還瞧得見裡頭的桂花枝,明沅揉揉眼睛,纔要叫紀舜英,月亮裡頭那隻兔子從桂枝上跳到她身上來,纔想着要揪一下兔耳朵,那隻玉色的兔子竟鑽到她懷裡去了。
醒來早已經天光大亮,廚房裡預備蝦仁炒的瓜脯佐粥,爆過的小蝦米,指長的銀魚兒,蟹油熬的醬配着豆腐,玉蘭筍片,三兩瓣薰魚,小碟兒裡頭還有一把杏仁核桃。
明沅竟覺得不餓了,拿勺子舀了兩口,今兒又不是卯年,怎麼也不是屬兔子的,可既是夢見了,就叫九紅開櫃子:“我記着有一對兒玉雕的兔子,把這個拿出來擺上。”
一面想着那隻紅眼睛的玉兔兒,一面摸肚皮,夢日夢月也還罷了,月亮裡頭跳出只兔子來又是甚個意頭?她想不明白,采菽卻從匣子裡翻了好幾只兔子來,有青玉的有白玉的,還有金打的,明沅想着既夢見了,就全擺出來,還有個燒的水晶硯裡有蟾宮折桂,裡頭就有隻兔子,乾脆把它立起來擺在桌上。
等紀舜英回來,見着屋裡多了這許多兔子,還當明沅喜歡了這個:“等我叫青松去街上買兩隻給你養着。”
明沅笑一聲點點肚皮:“我夢見月亮裡的兔子鑽到我懷裡來啦。”紀舜英把擦臉的毛巾一扔,三兩步奔到她身前,盯着她的大肚皮,擡頭問道:“當真?”
明洛那時候是夢見小馬小羊小老虎,還有夢見在吃柿子桔子的,半點兒作不得真,到了明沅這兒,她一向好睡,夢都不作,難得夢見一個,紀舜英趕緊記下來。
他讀了一肚子的書,才說到兔字兒就從《說文》想到了《禮記》,百般揣摩這夢裡的意思,是望月之兔,還是破月之兔,還是忍冬嘴巴快:“有月亮有桂枝還有玉兔,可不就是蟾宮折桂,生個小倌倌,十五做狀元郎。”
爲着這句好口採,明沅賞了她一個大紅封,紀舜英就是書讀得太多,到把這個給忘了,總歸是個好兆頭。
明沅本來猜是生個丫頭的,這會兒又覺着約摸是個兒子了,男娃兒的衣裳做的不如女娃兒多,倒是明漪做了兩件來,連採菽幾個都嘆,說八姑娘的針線竟這樣好了,這活計比哪個可都不差。
明洛是未足月就生的,紀舜英怕她也提前發動,下了霜凍了土,灃澤園也不必日日去,他隔得一日就留在家中陪伴明沅,安安穩穩過了年關,元月十六這一天生下個女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