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潼出去這一夜,回來就大病一場,夢裡頭似真似幻,闔了眼兒迷迷糊糊睡得不醒,一時是宮牆,一時又是小香洲,喉嚨口發堵,連湯藥都灌不下去。
這病來的說急也不急,她前兩年就身子不好,到這會兒發出來,倒無人覺得奇怪,只請了太醫過來細細診脈。
紀氏急得不成,她那頭忙着灃哥兒說親的事,不過一時沒顧着,沒成想女兒竟會病成這樣子,說了小篆,說是前一天夜裡睡覺踢了被子,窗戶縫又沒糊嚴實,吹了風這才病了。
紀氏聽了伸手點着她們:“你們這些,跟了姐兒又不是一年兩年,竟還能出這樣的紕漏,她原就多病,天一寒一熱都要咳嗽,這會兒還叫她吹風。”
小篆也是猜測,那一牀被子是特製的,兩面燒的毛,蓋在身上又輕又軟又暖和,屋裡燒了地龍,又加了炭盆,那炭盆分明離得牀好些遠,可第二天收拾被褥,毛料被子竟叫火燻黑了一個邊角。
明明炭盆還擺得遠遠的,小篆把那牀被子換過,要換枕頭時,明潼咳嗽着止了她:“我這會兒哪裡起得來,你先把這個換了就是。”
那一塊黑了,明潼自然看見,可小篆不會問,她也不必想法搪塞,那一塊被角是叫吳盟家裡的炭盆給燎着的,她耳朵裡扎的銀丁香,頭髮上簪的銀髮釵,還有那一套衣裙,她一樣都沒帶,全換下來擺在牀頭。
吳盟還把她原路送回來,西院裡的熱鬧還沒過去,她扭了臉不肯再看,心裡卻惦記那一點燈火,吳盟在她枕頭邊塞了一樣東西,笑眯眯的告訴她:“明兒帶你去吃芝麻糊。”
明潼等他走了,伸手往枕頭邊一摸,分明是那兩個絹人,拿出來看了,還梳着尋常婦人的髮式,耳裡的銀丁香,還是她帶着的模樣。
連他的那隻絹人都一併擱在枕頭邊,玄色布衣,尋常一雙黑靴子,腰上紮了黑腰帶,兩個人笑眉笑眼,一個左凝一個右睇,手兒纏在在一處,腕子上還繫了一段紅線,這紅線也不知甚時候繫上去的。
說了明兒還帶她出去,可沒有明天,明潼當天夜裡就燒起來,分不清是不是夢,只知道外頭的雪下的凍人,冷宮裡的能燒的桌子凳子俱都燒了取暖,她用手上最末一點銀子,換一碗熱湯喝。
一碗湯送過來時已經涼透了,上頭結了薄薄一層油花,那看守的還道:“這樣的油湯,咱們可吃不着,花了好大力氣往膳房要來的。”
這幾個嬤嬤也知道這些女人身上刮不出甚個油水來了,明裡暗裡的刺她,說她外頭的父親怎麼叫擼了官兒,那一位姐夫又是怎麼得了勢。
太子妃夜夜不得入眠,醒着就拉了她的手:“咱們活不下去了。”明潼那時候告訴她兩個字兒:“能活。”
可現在這兩個字卡着她的喉嚨,吐不出來,日子越來越近了,她出了宮,沒再費心的打聽宮裡那些人如何,有仇有怨有恩有義,也俱都一併了結勾消,她眼看着自個兒手腕越來越細,手掌越來越薄,骨頭輕的好像能飄起來,可身子卻這樣沉。
“咱們家三姑娘,這輩子活的有什麼意思。”這話也不知是誰說的,飄進她耳朵裡,可確是說的不錯,嫁了人是當妾,爲人婦卻沒生養,掙了一輩子,就是個笑話,可是不能不掙,不掙她娘怎辦。
迷迷濛濛感覺紀氏抓她的手,她立時反握住,嘴裡說了夢話,念來念去就只有三個字“沒意思”,紀氏一聽這三個字,淚似泉涌,女兒過的甚個日子,她看在眼裡,眼裡見得就這麼壞,她身在其中就只有更壞的。
分了兩府過便罷了,養着那麼些個妾也就罷了,哪個女人心裡能不苦,她這個哪裡是身病,分明就是心病。
但凡有個人能替她擔些擔子去,何至於一年病上十個月,馬場酒坊絲廠,樣樣都壓在她的肩上,有個丈夫不如沒有,日子又要怎麼纔好過。
紀氏只當明潼是心裡頭苦才病,明潼自個兒卻明白,她確是心病,可癥結卻不在此,一輩子白活也就罷了,好容易又一輩子,若再白活一回走到盡頭,她依舊還是對不起紀氏,這回還再加上慧哥兒。
鬆墨煎了藥了,紀氏親自餵了,明潼牙關緊緊闔着,一勺子藥喂進去,半勺子順着嘴角流出來,紀氏握了勺子,拿了厚毛巾替她墊着,毛巾溼了就再換一條,這一碗藥比小時候吃奶還更慢些。
明潼急病的消息傳到西院裡,鄭夫人連挪一挪身子來看她都不肯,撫了額角只嚷了頭痛,也要請一回太醫過來,看看她是不是頭風病症。
等丫頭婆子來報說紀氏來了,她這才慢騰騰起來,換過衣裳,頭上再多插上兩枝金釵,往東院裡去。
楊惜惜聽見風聲,早早就等在院門口,丫頭說夫人急病,看着沉重,太醫跟孃家太太都請了來,她心頭還有一喜,一病了自然無暇顧忌旁的,她這一胎可就安穩了。
再看連鄭夫人都過去,知道必是有事,還想擠在後頭跟着:“我總得去看看妹妹。”當着鄭夫人的面,她都叫明潼作妹妹,按着年紀來算,鄭夫人不開口,旁個自也不拿這個說嘴,她也不敢掛到嘴上見天的說,要不然,早就傳到明潼耳朵裡去了。
鄭夫人上下打量一眼,知道她是個不安分的,再不滿意明潼,楊惜惜且還不如:“你這肚子哪裡經得顛,趕緊回去歇着,再不許下地來。”
她一路上嘴裡都在嘟嘟囔囔,唸叨個沒完:“都成個藥罐子了,還這肯守些婦道,家裡哪一個巴着她強不成,這些個手段也不知道給誰看的。”
心裡又恨不得這些個進帳全摟進自家口袋,若真是個孝順的兒媳婦,這些早早就奉上來,哪裡還得她一回回的去討要。
可這些個,她也只敢心裡想一回,對着丫頭罵上兩句,真個到了東院裡,還得端起笑臉兒來奉稱着紀氏,不爲旁的,只爲她是皇后的嬸孃,若不然一個四品官兒的妻室,哪裡就能得着她的笑臉。
這會兒又把求娶明潼時的事全忘了,對着紀氏笑一回,又去看明潼:“這孩子真是,可是又着了風,年輕輕的,比我老人家還不如。”
這話紀氏怎麼聽得,臉上還在笑,眼神卻不同:“原來一向身子好,怎麼偏偏這兩年病得多,想來是操勞的過了,竟也沒人能幫着搭把手。”
這分明就是刺鄭衍無用,鄭夫人臉皮一抖,紀氏摸了明潼的手,直說要去太醫院的院正看一看,便是鄭家尋常也請不着他,鄭夫人啞了火,回去就指天咒地:“看着就一付刻薄短命相,沒了正好,再討一房聽話的來。”
竹桃兒大着肚皮在廊下等着,紀氏趕緊把她安置到小花廳裡,她還想去看明潼,小篆過來寬慰她:“你便去罷,姑娘這兒吃着藥呢,你要再病了,肚裡這個怎麼辦。”
明潼原就不要她行禮,等她有了身子,更沒難爲過她,竹桃兒守了會兒才肯走,回去就有好幾個妾圍上來問她太太怎麼了,竹桃兒一手撐了腰,一手搭在丫頭胳膊上:“太太不過是風寒,都散了罷。”
楊惜惜那裡的丫頭回去告訴她,她怎麼也肯信:“這風寒都有好幾回了,哪一回可也沒這樣,我看着卻不像是。”這話說了,後頭的便嚥了進去,說不得就真的不好了。
她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覺得肚裡這個孩子真是福星,原只當這輩子就在外頭的痷裡,想的最多的,不過是能叫鄭衍替在她外頭盤個兩進的院子,好叫她跟娘有個落腳的地方,哪知道竟能懷上孩子。
一步步雖艱難,卻也走到如今,要是顏家的那個沒了,這個位子可不就空了出來,她捂得胸口,肚裡的孩子踢得她一下,雖沒生養過,可肚裡這個自能動就不肯消停,好幾回踢得她疼,若不是個小子,哪會這麼有力氣,可真是連菩薩都肯幫她。
她讓丫頭捧了鏡子來,拿粉兒蓋了臉上的斑,換上件素色衣裳,鄭夫人安置得這許多女人侍候兒子,卻不喜歡那妖嬈作態的,她打扮好了去看鄭夫人,問一句明潼病得如何,請沒請大夫,鄭夫人再不耐煩見她,她連門都不曾進,兩個丫頭請了她回去。
她伸手抹下一個鐲子來,那丫頭套到手上,笑一聲:“姨奶奶客氣了,那頭可不太好。”可不是不太好,到這會兒燒還沒退,糊里糊塗的張口就說糊話,要不然,紀氏也不會早早把鄭夫人請出來。
紀氏自不肯走,就守着明潼,替她掖被子的時候,見着枕頭鼓着,伸手一摸,摸出一對兒絹人娃娃來。
明潼自來不喜歡這些個東西,她小時候便不愛玩,從枕頭底下翻出這個來,紀氏先還當是慧哥兒給的,等看見腕子上系的那段紅繩,她便怔忡住了,看看女兒燒紅了的面頰,倒抽一口氣。
紀氏心裡頭有了猜測,可女兒是已婚婦人,藏了這個又有甚用,可她捏了這對娃娃去看明潼的臉,燒得嘴脣發乾,血色全無,額角貼得一絡絡頭髮,喉嚨口呼呼哧哧喘不過氣來的模樣,她剎時就紅了眼眶,自嫁了人,她哪裡過過一天舒心日子。
可這娃娃的主人,又是誰?女兒絕少出門,若要有私,頭一樣就得有相會的地方,她們又是在哪兒識得的?這人此時是有情還是無情?
紀氏腦子裡頭轉了幾回,伸手把那對絹人手上的紅繩解開來,這東西絕不能留,她把那段紅繩塞到袖中,這對絹人擺到架子上,只充玩物。
回身餵了些水給明潼,緩緩吸得一口氣兒,她這樁事可怎麼了結了纔好。